13、十三．在酒楼里喝水的人 ...
-
陆小凤再次回到济南时，已是下船后的第七天早上。
他一进城，就先到了迎宾楼。
迎宾楼是济南的第一大客栈，也是第一大酒楼，锅塌豆腐，葱烧海参，油爆双脆，奶汤鲫鱼，都是迎宾楼掌勺大师傅的拿手好菜。
在经过连夜的长途跋涉后，即便现在还没到正式的饭点，陆小凤也已经感觉很饿，饿得简直可以吃下一头牛。
他不但点了一桌子菜，还点了当地有名的趵突泉酒。
济南趵突泉天下闻名，济南的好酒大多都是用趵突泉水酿成的，甚至连名字也叫“趵突泉”。
陆小凤喝得很痛快。
他一连喝了三四杯酒下肚，才注意到隔壁桌坐着一个人。
一个很奇怪的人。
大白天还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坐在酒楼里的人，难道还不算奇怪？
这人不但穿着奇怪，喝的东西也很奇怪。
他手里拿着一个大海碗，碗里盛的却不是酒，是水。
迎宾楼里喝酒的人很多，用碗喝酒的人也不少，可用碗喝水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更奇怪的是，别人无论是喝水，还是喝酒，都喜欢端起碗来直接仰头往嘴里灌，这人却不一样。
他非但喝得很慢，很仔细，而且每喝下去一口水，都会静静等上半天，像是在等嘴里的水完全消化干净了，才肯去喝下一口。
他的桌上除了一碗水，就只有一碟盐水花生。
他用花生来送水，就好像别人用花生来送酒一样自然。
陆小凤还注意到，黑衣人的背后负着一柄剑。
一柄又长又细的剑，样式古朴，黑鲨鱼皮剑鞘，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熟睡的毒蛇。
长剑没有出鞘，陆小凤却还是感觉到了杀气，一种和西门吹雪很像，又有着微妙不同的杀气。
只有杀过很多人的人，身上才会带着这种杀气。
陆小凤从来没有见过这柄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那个人却仿佛很久以前就已见过他。
他那一双看向陆小凤的小眼睛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陆小凤实在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表情。
不过这种说不清楚的表情，至少不是拒绝，也不是憎恶。
所以陆小凤笑了。
他笑着向黑衣人举杯。
陆小凤从来不讨厌和陌生人打交道，特别是有趣的陌生人，因为他一向喜欢和有趣的人交朋友，这样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趣。
黑衣人却没有笑，也没有举起他手里的碗。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你姓陆？”
“我姓陆。”
“陆小凤的陆？”
陆小凤又笑了，笑着道：“为什么不是道路的路？”
黑衣人还是没有笑。
他的脸又冷又硬，就像是一张刷了白漆的棺材板。
如果不是他还会说话，会呼吸，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死人。
黑衣人冷冷道：“这世上姓陆的人很多，可留着四条眉毛又姓陆的人却不多。”
陆小凤道：“留着四条眉毛，又姓陆，还恰好叫陆小凤的人，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
黑衣人道：“是。”
陆小凤道：“黑兄……”
楚留香每当遇到不肯告知姓名的人，总喜欢现想一个词来称呼对方，那天夜里他在甲板上，就称呼宫南燕为“冷姑娘”。
这本是他独有的一个习惯，现在陆小凤居然也学会了，而且用得还很顺口。
黑衣人道：“我不姓黑。”
陆小凤道：“那你姓什么？”
黑衣人没有回答。
陆小凤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剑客，是像黑兄你这样喝水的。”
黑衣人道：“我不是剑客。”
陆小凤道：“可你用剑。”
黑衣人道：“用剑的人，不一定是剑客。”
陆小凤道：“那是什么？”
黑衣人又没有回答。
陆小凤道：“我有一事想请教黑兄。”
他不等黑衣人有反应，已继续道：“我要去朱砂门。”
他没有压低声音。
他也根本不必压低声音。
因为在黑衣人说出“陆小凤”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看了过来。
黑衣人道：“朱砂门？”
陆小凤道：“济南城里，应该只有一个朱砂门。”
黑衣人目光闪动，道：“你和朱砂门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没有关系。”
黑衣人道：“没有关系？”
陆小凤道：“非但没有关系，而且还是第一次来，连他家大门朝哪个方向开也不知道。”
黑衣人道：“你为什么要去朱砂门？”
陆小凤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找谁？”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
他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上，竟渐渐有了生气。
陆小凤笑得更愉快：“我要去找的，和黑兄你心里想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他用手蘸了一点酒，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张”字。
黑衣人道：“哼。”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陆小凤道：“留着一脸络腮胡，姓张名啸林，这几天刚从关外来到济南的参药商，这世上似乎也只有一个。”
黑衣人道：“他是你什么人？”
陆小凤道：“朋友。”
黑衣人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他，过了很久，才道：“他的确和我提起过你。”
陆小凤道：“黑兄可否屈尊为我带路？”
黑衣人道：“可以。”
他嘴里说着“可以”，却没有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
陆小凤并不着急。
因为他很了解，似黑衣人这样的人，做事总会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说不定他要先和陆小凤谈好带路的条件，才肯起身的。
黑衣人果然道：“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黑衣人道：“带我去找西门吹雪。”
陆小凤苦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西门吹雪在哪里？”
不知道西门吹雪是谁的江湖人已经很少，不知道他在哪里的人，或许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和已经成了痴呆的老年人。
西门吹雪就在万梅山庄。
万梅山庄是他名下的产业，也是他的家，平时如果有人要找他，只要去万梅山庄，就一定能找到。
因为西门吹雪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有原则，就算是出门也一样——他每年最多只出四次门，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当然，找到西门吹雪是一回事，能不能见到他，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黑衣人也是江湖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西门吹雪在哪里。
黑衣人淡淡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那你为什么还问我？”
黑衣人道：“因为我还知道，你是西门吹雪的朋友。”
西门吹雪名满天下，朋友却少得可怜，传说一只手就能算清。
在很多人看来，他仿佛就是高山上的积雪，碧空中的飘云，天生就不爱交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可当你真正成了他的朋友，就会发现，这个生活在传说中的人，也会开玩笑，也会发脾气，相处起来就像是和最普通的朋友相处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陆小凤恰好就是西门吹雪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所以他能笑着打包票：“你只要能在天黑之前去到万梅山庄，就算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一样会见你。”
黑衣人道：“他一定会见我？”
陆小凤道：“一定。”
黑衣人道：“但我却不想现在去见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黑衣人的脸色又变了，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色。
他一字字道：“因为我去见他，是要和他决斗。”
是“决斗”，不是“切磋”，更不是“比试”。
决斗的意思，不是黑衣人死，就是西门吹雪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很烦闷。
为什么江湖中总要有争斗？
为什么两个从来没见过对方的陌生人，放着朋友不做，非得去当仇敌，用剑一决生死？
黑衣人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找西门吹雪决斗的事，和你根本没关系，为什么我还要特地请你带路？”
陆小凤道：“是。”
但凡用剑的人，都听说过西门吹雪，也都想赢过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虽已娶妻生子，有了牵挂，但他毕竟还是西门吹雪。
很多人都一直坚信，这世上能战胜西门吹雪的人，若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还没有出生。
白云城主叶孤城，这位本是最有希望战胜西门吹雪的孤高剑客，也已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江湖中能赢过叶孤城手上那招“天外飞仙”的人，又有几个？
但西门吹雪并不是没有弱点。
即便他被江湖人称作“剑神”，他也仍然不是神，而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无论多微小的弱点，只要能找出来，就足以致命。
黑衣人也不是一个鲁莽而冲动的人。
鲁莽而冲动的人，绝不会像他那样喝水。
他要找西门吹雪决斗，一定是经过了细密周详的考虑，才立下的决心。
现在他主动向陆小凤提起这件事，是不是表示，他已经找到了西门吹雪的弱点？
黑衣人自然也是个人，也有弱点。
可陆小凤暂时还没有发现，黑衣人的弱点是什么。
他就像是一匹从荒野里闯出来的孤狼，又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尖刺的刺猬——无论哪一种，都是不容易接近的动物。
黑衣人的弱点，是不是就隐藏在那一层不容易接近的外表之下？
他没有马上去找西门吹雪，反而先找陆小凤带路，是不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弱点？
不是的。
“我要请你带路，只不过是为了在我和西门吹雪展开决斗的时候，旁边能站着一个公正严明的见证人。”
陆小凤道：“你认为我很适合？”
黑衣人道：“很适合。”
陆小凤道：“你不怕我偏袒西门吹雪？”
黑衣人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紫禁之巅决战的时候，都曾把佩剑交给你检查过。”
陆小凤不是笨蛋，他已很清楚黑衣人所要表达的意思。
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再做一遍这种事。
“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这是九月十五那天夜里，陆小凤在接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佩剑后，对司空摘星说的话。
但他却没法对黑衣人再说一遍。
因为他还没找到楚留香，黑衣人也不是那种会因为他人的劝说，就轻易更改决定的人。
他只能叹气。
黑衣人却似乎认为他已经答应，马上站了起来。
陆小凤只好苦笑道：“黑兄，你是喝水就能饱，可我的肚子却还饿着。”
黑衣人忽然道：“你和张啸林真是朋友？”
陆小凤怔了怔，道：“黑兄不也是他的朋友？你坐在这里，岂非就表示他仍平安无事？”
黑衣人道：“我没有朋友。”
陆小凤睁大了眼，道：“你不是因为张啸林，才特地在这里等我的？”
黑衣人冷冷道：“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在这里。”
陆小凤怔住。
黑衣人道：“我并不知道你会来这里，你和他到底是不是朋友，也完全不关我的事。”
陆小凤道：“可是，你为什么……”
黑衣人道：“你既然要找朱砂门，我又恰好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能和你提条件？”
陆小凤用力揉着鼻子，就像是突然迎面撞上了一堵墙，一堵又冷又硬的墙。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在酒楼里喝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