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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守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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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有法,如梦亦如幻。
沈玉门后来细细回想,才觉一切皆有因。
有因,方种了最后的果。
***
夜已深。
程景泰换了一身不显眼的黑衣,从小巷绕路,鬼鬼祟祟地摸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房里,等他的人早已不耐烦了。
“为何现在才来?!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
程景泰坐下先喝了一口茶:“都是沈玉门,他无端把东厢房拆出几个大洞来,还让我去修。”他话语中带着些不耐与怨恨,“那个纨绔子弟,把人都成了什么?!”
屋里的人冷笑一声,不予置评:“楼主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程景泰故意慢悠悠地回答:“哟,还能怎么样,我可是苦口婆心地劝了,楼主这般主动跟他交好,也算是大仁大义,他可好,一句话,不准,不许,不干。”他看那人变了脸色,又添油加醋了一句,“他不但不许青衣十三楼的船停在沈家码头,甚至还说……”
“说什么?!”
“他说,青衣十三楼那些王八羔子畜生算什么东西,也想跟他沈玉门打交道,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果然刺激,那人一掌拍向桌面,桌子瞬间碎成了几十块,程景泰赶紧拿住了自己手中的杯子,别过头去,只偷眼看那人。
“沈玉门!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青衣十三楼一定要让你好看!”
程景泰忙跟着应和,骂了几句沈玉门,又捧了青衣十三楼几句,忽又话锋一转:“可是,依我看,这沈玉门人虽然混账,武功却实在是高强,这要是正面起冲突,恐怕不好对付,不过……”
“哦,听你这口气,像是有什么妙计?”
程景泰摇摇头:“还是不说了,小人这法子,哪堪大用。”
那人倒也知道程景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只管说,青衣十三楼不会亏待你的!”
程景泰这才眼珠子咕噜一转,低声道:“我是有一计,一连环计。这计,还得多亏我今日在东厢院内看见的一个人。”
“什么人?”
“您可记得这些日子沈玉门总带在身边那个男人,他素日总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今日他与沈玉门打闹,脸上没带那个白玉面具,正好让我瞧见了。我刚开始只觉得有三分眼熟,后来想起,有人说见过这男人一开始穿的是僧袍,我思来想去,总算想起这人是谁来……”
“别废话了!他到底是谁?!”
程景泰用手指在杯沿上画着圈,眼底已经全是恶毒的笑意。
“当年的武林公敌,神僧,如尘。”
***
那日,天气甚好。
沈玉门在路上遇到了卖花的孩童,都是些田野边上摘回来的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朵虽小,可正是花季,一朵朵都开得灿烂无比。沈玉门心情好,买了一篮子,挎在臂上,高高兴兴地回了沈家。
大门还未入,他就看到自家门口熙熙攘攘地聚了一堆武林人士,沈家家丁在门口拦着,高喊:“各位英雄改日再来吧。”
他原以为又是哪个门派的人不小心杀了另一个门派的徒弟要找他来做主,正要前去,就听见那些人喊:“让沈盟主把如尘交出来!”
“恶僧如尘!快出来受死!”
“交出恶僧!”
声音一浪大过一浪。
沈玉门这才知道大事不妙。
他绕到沈家围墙外,一跃而入,朝着无尘的厢房而去。
花篮掉在一边,红的、黄的、白的。
这便是第一个噩兆。
无尘在屋内坐着,外头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还在诵经。
沈玉门推门而入,拉着无尘就要往外跑:“快走。”
无尘却坐定不动。
“我为何要走?”
“你没听见吗?!外面那些人分明是来找茬的,你先出去躲一躲,等我把这件事压下去了,再去找你。”
无尘却又问了他一次:“我为何要走。”
“我杀过人,不少人。”
“是,我杀他们是为了报仇,我觉得自己没有错,可既然如此,他们来找我报仇,也没有错。”
“江湖、红尘,就是一个轮回。”
“我本来就不想躲,活着,或死了,都不过是在寻一条路在求佛。”
“我不走。”
无尘抬头看着沈玉门,脸上的表情,是无限的安宁。
沈玉门忽然很害怕。
他想起自己用来拉扯住无尘的借口。
【你我有缘,应该渡我。】
现在,渡他的人,终于要离开了。
沈玉门这辈子都没有求过人。
他唯一一次开口,艰涩得喉咙发紧。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求你,躲起来,走,快走。”
“我知道你早就想通了,一直在等这一天,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出去的。”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你还未渡化我。”
“我,你可知道我对你……”
无尘的表情没有变。
沈玉门从来没有求过人,也从来没有什么求不得。
可今天,他不但求了人,还知道他求不得。
他猛地发了狠,点住了无尘的穴道。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无尘。
“你是我捡回来的人,我一日不许你四大皆空,你便一日不许离开这红尘。”
他一把抱起来无尘,把他往沈家的密道里藏。
密道门关上,掩的是沈玉门想要保护的人。
他必须保护他。
沈玉门整理了衣冠,不紧不慢地步出大厅。
他是武林盟主,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他的气度。
门外的人来势汹汹,已经挡不住了。
藏好了无尘,沈玉门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出来了,这些人不是来要无尘的。而是来挑事的。
这便是江湖,有人起了头,有人煽风点火,于是一大群正愁无处出头的人就聚在了一起,非要挑个是非。
沈玉门第一次,烦透了这个江湖。
可他沈玉门,偏偏是这个江湖的第一人。
沈玉门一挥衣袖:“让他们进来。”
聚在门外的人蜂拥而入,挤满了整个大厅,还装不下,又挤得沈家花园里、前廊内,浩浩荡荡的,竟有好几百人。他们进了门,见到沈玉门,闹得更大声了:“沈盟主!如尘在哪里,快把他交出来!”
他冷冷地扫视着正厅内的所有人,武当、崆峒、峨眉、唐门几乎都到齐了,意外的是,倒没有少林的人。
人还在吵,他不紧不慢地举起一个杯子,手一抖,杯子飞了出来,整个镶在了门柱里。
正厅里的人一下便安静下来,沈玉门这才笑:“对嘛,安静点,不然我怎么听得清你们在说什么?来,一个一个说。”
起哄的面面相觑,终有一个出头鸟站了出来:“沈盟主,我们听闻当年恶冠江湖的如尘和尚就在您府上,请您把他交出来。”
有人给沈玉门送来一杯新茶,他一边吹着茶,一边问:“哦?听闻,自哪里听闻?”
“江湖上都在传!”
“是吗?江湖上都在传,我怎么没听说我府上住了这么一号人物?”
“沈盟主!您不要装糊涂!有人亲眼目睹,这段时间跟在你身边的男人便是如尘!他恶贯满盈,当年在江湖上欠下了无数的血债,今天我们就要替天行道,杀了这恶僧!”
沈玉门又是一甩杯子,杯子挨着之前的那个打入柱内,两个杯子竟都没破,而是穿柱而出,杯子在空中方才裂开,热茶水溅了那出头鸟一身。
那人烫得生疼,又碍于面子,不敢大叫,只得咬牙握拳忍了下去。
沈玉门冷冷道:“你倒是胆子大,竟说我装糊涂,我沈玉门乃当今武林盟主,天下第一,你是什么东西,我需要跟你装糊涂?!”
沈玉门这是撒了泼扯偏理,偏偏又句句无错,让人反驳不得。
峨眉的师太站了出来:“沈盟主,刚刚确实是这人话说的不周,不过我们也是嫉恶如仇,杀敌心切。沈盟主大概还不知道,这如尘当年杀人无数,所谓血债血偿,您还是把如尘交出来吧!”
“师太说得好,血债血偿,本盟主也认同,不过,我也听过这如尘的传闻,听说他当年杀了心通大师,这要报仇的,首当其冲应当是少林,少林的人未到,那神水宫的人也没来,师太您是寻的哪门子愁,报的哪门子仇?”
“这……我们峨眉,乃是站出来,要替天行道。”
“依我看,你们既然能聚集一大帮人来我府上闹事,一定也接触过少林了吧,少林方丈跟我乃是旧交好友,他也与我提过那个如尘,言语中是有惋惜,却没有怨恨,依我看,一定是少林方丈拒绝了你们,既然方丈都不来,你们这仗着片面之词就敢来我府上要人,还当不当我沈玉门是武林盟主?!”
沈玉门最后一句使了内力,音量虽不大,却振得在场功力不强的人一阵耳鸣心绞,他拉下脸来,便是不怒自威,分明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让他搅成黑了。
他见师太脸上不痛快,又退了一步,脸上挂着笑:“不过,就算你们事办得不错,是该去找他报仇,可他也不在我府上啊。”
“可是人人都说……”
“人人都说,却没个人站出来说到底是谁看到的,这算什么?!怎么?!”沈玉门笑得越发好看,声音却越是阴沉,“你们难道还要把我沈家翻个底朝天,把我这三庄六殿都拆了,去找那个什么如尘吗?!”
他拍案而起,胭脂宝刀在身侧感受到了主人的震怒,也发出了蜂鸣之声,厅下的人皆不敢再说话。
沈玉门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落下一块大石,他知道,自己只要再周旋几句,就能把这帮乌合之众赶走。
就在此时,程景泰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他哭丧着脸,一下扑倒在沈玉门的脚下,趁没人反应过来,程景泰已经哭了出来。
“盟主,盟主,您何必为那个奸人袒护至此,我那日都看见了,你收留在沈府的那个人,就是如尘啊!盟主,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那个人可不值得你袒护啊!还是把他交给各位大侠吧!”
刚刚才安静下来的人群立刻又沸腾了起来。
“原来真的是那个人!”
“这次是沈盟主身边人说的,绝对没错!”
“沈盟主竟然袒护那奸人!”
“难道说沈盟主你……”
沈玉门看着程景泰,怒得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就在想,为何忽然有人聚到他这里寻什么如尘。
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所有的人都在吵,已经从攻击如尘,发展到攻击沈玉门,沈家。
太吵了。
沈玉门觉得很烦。
这些人就像是一大帮的苍蝇,吵着他,烦着他,要夺走属于他的东西。
和他们理论什么?沈玉门心中响起一个声音。
索性把他们都砍了,一了百了!
沈玉门握住了刀。
胭脂宝刀即刻就要出鞘。
这本该是第二个噩兆。
刀尽三尺,血似胭脂。
胭脂宝刀,便是一把这样的刀。
沈玉门要出刀,可他未能拔出来。
一个白衣白裤的男人自众人头顶飞了进来,立在了正厅中央。
这人面容姣好,青丝盘发,飘然而至,入仙,入神,入佛。
人们看到他的鞋,他的衣角,他的腰带,他的肩,他的脸,他的发。
便有一刻痴了。
甚至忘了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替天行道,要杀的人。
这便是,神僧如尘。
这便是沈玉门要拼命留住的人。
可惜,这痴只有一瞬。一瞬过后,人们便想起来,他们此行的目的。
“果然是如尘!”
“杀了他!”
“快动手!”
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沈玉门每次看到无尘都想笑。
他总是要笑,笑得开怀,嘴角恨不得挂到耳朵上去。
只有这一次,他笑不出来。
是啊,他是无尘,怎么能被自己点住穴道,躲在密室里,等待自己的保护。
沈玉门站得笔直,眼里只有无尘,虽然未说一句话,眼眸间却已经尽数流露出他要说的话。
【你来了。】我本想保护你。
【我来了。】可我,也想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