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记》糖君

7、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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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门记得，有一段时间，无尘常常念一首诗。

　　身后有余忘回首，眼前无路想回头。心田不长无明草，性地常开智慧花。历经万般红尘劫，犹若凉风轻拂面。手把青苗种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念完，无尘会停下转动佛珠的手，望向窗外出神。
　　沈玉门不知道无尘眼里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
　　“历经万般红尘劫，退步原来是向前。”
　　无尘默念着，却依然听不到佛主的教诲。

　　他片刻不息，追求真理，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可是，却百求不得。
　　有什么，阻碍着他。

　　“杀了他！”

　　人声鼎沸，人人面红耳赤，要诛杀这个，说起来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的男人。
　　他们不过听过传闻——有何关系，杀了他。

　　沈玉门曾经无数次想过无尘拿刀的样子，为此，他甚至想尽了法子。
　　他曾经想过要较出高下，直到他再也不觉得高下有何重要。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无尘拿刀。
　　然而无尘拿出了一把刀。

　　细长的刀身，通体发黑，与中原的刀样式不同，与他的胭脂宝刀，更是不同。
　　但，都是杀人的凶器吧。
　　无尘拔出了刀，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
　　那些叫嚣的人，到了真的要拼命的时候，总是害怕的。
　　无尘拂过刀身，那冰冷的触感，熟悉，却又陌生。
　　他举刀，刀锋过发，削铁如泥。
　　他留了好长、好久的发，轻轻一削，便断开了，飘落一地。
　　那是他为沈玉门留的。
　　无尘曾经把沈玉门当成自己不能拥有的那个弟弟。
　　一个骄傲的，不知什么是人间疾苦的弟弟。
　　可是后来，他再也不能。
　　沈玉门便是沈玉门，难出其右，世间无二。他总是守在无尘身边，用尽了办法，生怕无尘受一点苦。
　　无尘不傻。
　　他能感受到沈玉门的爱，那么明显，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天下第一的沈玉门爱着无尘。
　　太过强烈，以至于融入血肉。
　　无尘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孤独，太过辛苦，于是索性忘了人需要另一个人的陪伴。
　　可是沈玉门让他想了起来。
　　无尘蓄了发，带上面具，斩断红尘，在沈玉门身边笑得开怀。
　　有一段时间，无尘以为，时光就会这么过去，平凡而喧闹之间，有一天，他会窥见我佛。
　　可现在，他明白了。
　　一切都不过是个轮回。
　　他本就是一个当死之人，又怎么能连累沈玉门赔上金钱名誉，身家性命。
　　他要护他。

　　【你我有缘，你当渡我。】
　　你我有缘，我当死于你手。

　　便可寻超脱。

　　“我是如尘。”
　　那个断发的男人说着，声音平静如水。
　　“是我为了苟且偷生，欺骗了沈盟主，让他庇佑我。”
　　出家人，说好的，不打诳语。
　　“我与沈玉门毫无瓜葛。”
　　本当，如此。
　　“今日既被发现，就在此做个了断。”
　　如尘一挑刀尖，指着沈玉门。
　　“拔刀吧，就看看你我谁是天下第一。”

　　沈玉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带着他逃脱此地。
　　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偏你我，却如尘。

　　沈玉门拔了刀。

　　胭脂如血，毋断红尘。
　　这般平庸，如何求佛。

　　***

　　很多年后，江湖人还会谈起这一战。
　　天下第一的沈玉门，使得一把胭脂宝刀，刀法如电，快得无人能看清。
　　七绝神僧的如尘，用着一把通体发黑的怪刀，招招诡异，惊了人三魂七魄。
　　两人一拔刀，那些所谓的高手们，就通通自动让路，他们的刀风拆了整个沈家大厅，打到沈家大院，打到屋顶，打到前门，打到大街，打到荒山，打到破庙。
　　刚开始，人们还围着看，后来，人们只能追着看，再后来，追不上的只能倒在地上，唯有几个武当峨眉的高手能跟上，追到了破庙外。
　　他们仿佛打了很久，但实际上，却不过只半个时辰。
　　亲眼看见的人虽然不多，可是大家都能添油加醋，形容一番，到最后，版本不一，内容也多少有点差池。
　　只有结局是一样的。

　　血染神佛。
　　沈玉门，当之无愧，天下第一。

　　***

　　沈玉门一直觉得，若有一天，如尘要死，恐怕也得死在破庙里。
　　这是一个对破庙有着奇怪情节的男人。
　　他出身少林寺，什么金装大佛没见过，可是却喜欢破落的庙宇。
　　大概他喜欢看真理残败，而在残败的绝处，又隐藏着真理。

　　那一天，他们在破庙里厮杀。
　　他记得，如尘使出了一招迎风一刀斩，他横刀格挡，胭脂宝刀刀身发烫，几乎不受沈玉门的控制，刀顺势斩了过去。
　　他原觉得如尘躲得过。
　　可是如尘没有躲。
　　那一刀，结结实实地，从如尘的肩膀，断了他的锁骨，再往下，陷进了如尘的身体里。
　　血溅到沈玉门的脸上，迷糊了他的眼。
　　他看见刀自如尘的手中脱出，漫天都是血色。
　　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人，摔倒在地上，刀卡在如尘的骨头里，沈玉门不敢拔，只能一手抱着如尘，跟着他摔了下去。

　　上一次，是无尘压在沈玉门身上，笑得明媚，如少年时光。
　　这一次，是沈玉门压在如尘身上，脸上带血，如人生尽头。

　　不过转瞬之间。

　　沈玉门双膝跪地，手足无措。
　　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胭脂宝刀。
　　他想要拔刀，又不敢拔刀，更多的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染红了地面。
　　他还停留在刚才那一斩，胭脂宝刀吸收了他太多的内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悲伤，他的脑海停顿着，只有身体在颤抖。

　　他这一辈子从未哭过。
　　此刻，泪却停不下来。

　　然后，沈玉门感觉到如尘抬起手，抹了他的泪。
　　那个人脸色苍白，犹如他们初次相见，细碎的发散落着，像是在提醒着沈玉门。
　　“你是……当今武林盟主，天下第一……金陵沈家……沈，沈玉门……哭什么？”
　　如尘笑着看他，说着他们初见时沈玉门说过的话。
　　“我没有哭，我只是……我，我还能救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大夫……”
　　沈玉门想抱他，却扯动如尘的伤口，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施主，放下吧。”
　　如尘轻声说着，脸上越发没有血色。
　　“贫僧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沈玉门忽然想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有一次，无尘与沈玉门讲佛法，讲人平日行善积德，遇到困难，也有如神助，自然迎刃而解。
　　那时，无尘与沈玉门讲：穷途未必是陌路，绝处也可以逢生。
　　沈玉门故意与他对着干，便问他：大师你莫忘了，上次你跟我讲法，还说过，未必即是一定，一定即是未必。
　　“确实如此。”
　　“那照大师所言，未必即是一定，那我的穷途，岂不一定是陌路？”

　　守在破庙外的高手们，只看见沈玉门忽然低下头，他的发髻散着，黑发遮了他的脸，也遮住了如尘。
　　他们只觉得沈玉门似乎似乎对如尘说了什么，可是又听不清。
　　然后他们看见沈玉门站了起来，意气风发，似乎又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沈玉门。
　　沈玉门拔出了胭脂宝刀，刀身带出骨肉，伤口无物相堵，于是血喷洒而出，尽了沈玉门一身黑衣。
　　如尘躺在地上，白衣飘飘，已没有原本的样子。

　　高手们要进庙去确认如尘的死活，沈玉门却横刀在门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他是一个好对手。”
　　“我虽杀了他，却尊重他。”
　　“他皈依佛法，死在天地之间，谁若动他，便是与我沈玉门为敌。”
　　“退下！！！！”

　　沈玉门立在门口，就如同一把刀。
　　没人敢再动。

　　沈玉门点燃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小小一个破庙，却烧了三天三夜。

　　那照亮天边的烈焰，像是在祭奠一个人的灵魂。

　　***

　　如尘死后，风流浪子沈玉门又恢复了当初的性子。
　　他在女人堆中流连，身边的软香红玉换了一个又一个。
　　人们津津乐道，猜测背后的故事，又不怀好意，等着下一次的绝地厮杀。

　　三个月后，沈玉门遇到了一个妩媚的女子，两人相依，泛舟湖上。
　　侬侬细语间，女子暗算了他。
　　他与如尘决战，本就没有恢复完全，又受了女子的暗算，元气大伤，再加上青衣十三楼的埋伏，沈玉门败在陈士元的刀下。
　　沈玉门自知难以逃脱，只得设法让红叶裹身，隐藏黄土之下，陈士元以为沈玉门逃脱，放弃搜索，千里追踪。
　　石管家赶到时，沈玉门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石管家一行人埋葬了沈玉门，乱世巨星，就此消陨。
　　武林盟主和胭脂宝刀易主。
　　绝望之中，石管家于一品居偶遇孟小花。
　　孟小花被逼成为替身。
　　程景泰惨死。
　　孟小花练成神功，在一众女子的帮助下，诛杀了陈士元。
　　人人只知孟小花，从此没有沈玉门。

　　天下第一，原本就只是个名号。
　　没了沈玉门，还有孟小花。
　　没有孟小花，还有其他人。
　　江湖上永远不缺故事，不缺传说。

　　人们终有一日会忘了这些人、这些过去种种，然后，再次开创相似的传奇。
　　轮回之上，无边过往。

　　***

　　江湖中没有人再记起沈玉门。

　　除了不在江湖中的人。

　　离开金陵三百里地，有一座城。
　　离城中二十里外，有一条村。
　　在村外大榕树下，一个家。
　　家不大，住着两个男人。

　　一个男人生得斯文，每日清晨要去摘茶，喜欢下棋，下雨天的时候，左肩便发疼。
　　一个男人生得英气，每天傍晚要去抄经，喜欢喝酒，脱衣抓鱼时，能看到吓人的烧痕。
　　男人没有妻子，男人没有子嗣。
　　斯文的男人，做的一手好菜，十里飘香。
　　英气的男人，什么都不会，可那十里飘香，都归了他。
　　斯文的男人，村里的老人都想招他做婿。
　　英气的男人，有妇之夫都时时刻刻防着他。

　　有时候两人会在河边聊天。
　　月色静好，周围只有涓涓的流水声。

　　“你当初如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伤好后，也未曾与你联系，倒也没看你不活，不是和那些女子，玩得开心么？”
　　“那都是为了让程景泰和陈士元放松的计策，要不是这样，哪逼得那两个杂种出手，他们不出手，我又怎么好死的光明正大。”
　　“你既是天下第一，不好好的当武林盟主，还一心求假死，莫不是脑子有病。”
　　“我不是有病，我是看透了，那什么天下第一，武林盟主，都是屁，到关键时候，我还得对你举刀相向。不过，沈家的声誉还是要紧，所以我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死也死得有价值。”
　　“你花花肠子总是多的。”
　　“那也是天要成全我，我第一次跟你吃饭，在一品居，那时候见到孟小花与我长得相似，又遇到青衣楼那档子事，我便留了一个心眼，跟那孟小花一直保持了联系，不是这样，他怎么能一接到我的消息，就去那破庙里救你。”
　　“说起来头头是道，你怎么不说，你就是想烧死我。”
　　“烧得死你才怪，你的传说我又不是没打听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上一次就玩了自焚那一招，说是都烧成灰了，我看，这不是好好的吗？要不是这样，哪能阻止那些人进去验你的死活。”
　　“那我要是真的烧死了呢？或者失血过多死了呢？要不然，就是小花把我救了，我却伤重不治呢？”
　　两人对视着，眼里映出河流的波光。
　　英气的男人忽然低下了头。
　　“我说了，如若天真的要绝我，让我穷途陌路，我便不活了。
　　我就是再聪明，也斗不过天，斗不过命。
　　还好，天没要了你……还好……
　　所以我现在天天抄经，就是感谢上天，感谢诸佛，感谢他们让我穷途未遇陌路，绝处也能逢生。”
　　斯文的男人抱住了他。
　　“倒没想到，经此一遭，你倒潜心向佛了。”
　　“是啊，我是信了，行善积德，必有益处，因果轮回，万般不脱。我放了把火烧你，虽是良苦用心，结果后来就被石管家放了一把火烧回来。我又吃了假死药，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恐怕遭火孽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看你身上有了这烧伤，倒显得成熟些，与我肩上这刀痕，还很相配呢。”
　　英气的男人笑出声来：“配倒是配，只是以前都是你天天念经，现在，换成我天天抄经，你倒是不念了。你不求佛了吗？”
　　“你这经书都没看几本的人，倒来教训我了。”

　　夜色静谧。

　　“无尘……”
　　“恩？”
　　“我那天，与你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
　　“那天，我说的是……”
　　“嘘……别说话，听这蝉声。”

　　蝉声动人。

　　我已不需再求佛。

　　那日我终于听到佛语。
　　字字句句，出于彼口，入于此耳。

　　佛，已在我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