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记》糖君

3、喜佛

　　3

　　月亮高升，皓白皎洁。
　　夜已经深了。
　　这样的时刻，沈玉门一般都躺在秦淮河边的画舫里，听着小曲，哼着歌，等船上的女子温一壶酒，倚在他身上娇滴滴地喂他。
　　何况今夜的月色，实在是特别的好。
　　可他却偏偏躺在一间破庙里，枕着茅草，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还要听一个和尚念经。
　　偏偏他是自愿的。
　　——偏偏他还很是欢喜。

　　无尘念经的样子很平静。
　　白色佛珠在他手中转着，一颗一动，转的是尘世、道学、规条，转的又是欲念、热火、妄想。
　　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没来由的适合，沈玉门就像看着一尊人间佛，是佛，又是人，介于两者之中，又在两者之外。
　　简直比看江湖第一美女跳舞还要赏心悦目。
　　待无尘念完，沈玉门才敢去打扰他。
　　“这破庙里什么都没有，夜里凉的很，为何不住客栈？”
　　“我不想惹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难道你怕被人看见？不用担心，这江南一带处处都有我沈家的产业，你喜欢哪家酒楼客栈，我便让他们腾出来，只给你我二人住。”
　　只不过纵使腾出了客栈，我却想跟你住在一间房里，看你这无欲无求地念经。
　　无尘低头瞧了沈玉门一眼，后者自在地躺在茅草上，意气风发，倒好像躺的不是茅草，是什么梨花木的贵妃椅。
　　“我只是不想让青衣十三楼找到你，起什么冲突。”
　　“怎么，你担心我？”
　　无尘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沈玉门都能理解出旁的意思。
　　“你难道没见今日使判官笔的那人，只叫了一碗鳝面，可是那面他又未动过筷子？”
　　“倒没注意。”
　　“去了一品居，却又只叫一碗面，叫了面，又不吃，那说明他不是去吃饭，是去办事的。”
　　“你看得倒仔细。”
　　“他既然有事要办，青衣楼又是个大组织，那这附近，肯定不止他一个人。说不定城里城外各个酒馆客栈都住着青衣楼的人。”
　　“是有可能。”
　　“我十几日未吃过东西，今日也只喝了一碗粥，说不上元气大伤，却也没有十足的功力。你若和那青衣十三楼打起来，对方人多势众，我不插手，便是见死不救，插手，又难免伤了我自己。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躲得远些，避过这个祸端。”
　　沈玉门听完，一拍脑门：“这说来说去，你还是担心我。”

　　无尘倒吸了一口气。
　　朽木不可雕也。

　　月色虽好，可是饿肚子却不好。无尘能不吃，沈玉门却受不了，他在茅草上滚了两个圈，最后还是坐了起来：“你等着，我去给你寻点吃的来。”
　　无尘想说自己不饿，可是沈玉门已经飞了出去。
　　倒是个急性子。
　　无尘没有再念经。
　　经书念得再多，也无法直通心灵，这一点，他很明白。
　　就像他不是在寻坐化，而是在寻解脱。
　　他曾把每一个人都当做过客，人死了，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死亡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又或者说，是他骗自己毫无意义。
　　直到心通对他道：如果你能解脱。
　　那三人说的没错，心通是自杀的，可是天一圣水，却是他倒在那个杯子里的。
　　那个害死他的父亲、又养育了他十几年的师傅，用这个方法赎了罪，却也是在告诉他，他不该活在这世上。
　　如果你能解脱——如果你能去死。
　　无尘想过死，死有何惧。
　　可他却没死。
　　佛法无边，无远弗届。
　　罩住了他的命门。
　　佛祖不让他解脱，却让他遇到了沈玉门。
　　“你当渡化我。”
　　我，当渡化你。

　　方能解脱。

　　沈玉门带了一包大饼回来，不仅如此，手里还拿了两顶笠帽。他为无尘带上其中一顶，摆弄了一番：“你戴这帽子还挺好看。”
　　“你去找吃的，怎么还弄回来两顶帽子。”
　　“我想了想，你说得对，这一路回沈家，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虽然江湖上记得你样貌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戴着这笠帽，别人看不清你的相貌，也少了许多麻烦。”他把另一顶帽子戴上，得意地摆了几个姿势，“怎么样，我戴着是不是特别英俊？”
　　沈玉门又带了几分聪明和得意，无尘忍不住说他：“你戴着这帽子，就像夜叉顶了个锅盖，万分的难看。”
　　无尘说的顺口，却没多想，自己不久前还懒得搭理沈玉门。
　　沈玉门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把帽子摘了下来：“难得你开口损我，这一天你都没跟我说过几句话，别人说你‘痴笑癫狂渡众生’，我看，简直就是半个哑巴渡众生。”
　　无尘脸色黯淡了半分。
　　“那是因为……贫僧已无话可说。”
　　沈玉门知道自己无意中戳了无尘的禁地，赶紧又逗他：“你现在本来就瘦，再一皱眉，可就不够俊朗了。”他伸手去摸无尘的眉间，无尘一抬头，笠帽之下，淋漓波光的眼睛正对上沈玉门的双目。
　　沈玉门忽就觉得脸热了起来。
　　他的手指还轻碰在无尘的眉上，竟忘了收回来，要说什么，又堵在喉头说不出口，视线只停在无尘的脸上移不开，脑里空白了一刻。他看到无尘仿佛要抬手打他，他才收回了心智，赶紧把手掌背到衣袖里，用另一只手搓着，紧张的情绪还没下去。
　　“等……等到了沈家，我叫人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一、一定把你养得……养得白白胖胖。”
　　他沈玉门竟也有结结巴巴的一天。
　　心里像是落了个枣核，膈应在那，愣是不上不下。
　　难受。
　　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无尘还没发觉沈玉门的异样：“难不成白白胖胖的就好看了。”
　　“那……那当然，姑娘家都喜欢健硕的小伙子，哪有喜欢你这么瘦的。”
　　可是我却觉得你这么也好看。

　　沈玉门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觉得这和尚好看。
　　他想着，又看了无尘一眼，无尘正摘下帽子，露出新长的青丝发，唇半开着，潮红润泽，脸蛋比初见时有了血色，许是有些热，高挺的鼻上落着点点的汗珠。
　　说是清秀，倒是清秀，说是英俊，倒是英俊，说是美貌，倒是美貌。
　　却怎么连他见多识广的沈玉门也能看呆了。

　　难怪江湖上都说他是神僧。

　　沈玉门忽然道：“把头发……留起来吧。”
　　没等无尘回答，沈玉门又着急地解释：“我是说，把头发留起来，换身衣裳，你看着就不像和尚了，别人也不容易认出你来！”
　　无尘皱了皱眉，抬手去摸自己头顶新长出来的发——确实，他并没有刻意去剃光头的必要，留长头发，是要方便些。
　　沈玉门紧张地看着无尘，终于见那人点了点头。
　　“好，我便留起来。”

　　沈玉门松了口气。

　　我……可不是想……让你还俗……

　　我……绝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