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旧时邻翁

6、六

　　接下来的几天，阿德多少有些忧郁。
　　她没听从文政的建议，郑重找李若松谈一谈。文政见她依然故我，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无从劝起。
　　七夕要来了，两人都只好将私人感情暂时抛到脑后，全身心投入工作里。
　　情人节的气氛已经开始在空气里提前发酵，芝兰里客流蜂拥，两个人忙的几乎脚不沾地。幸好以前做了充分准备，现在只要按照计划走，不至于茫然失措。
　　阿德前期开发的七夕创意糕点一经推出，立即受到了顾客的欢迎。
　　为了创造气氛，文政提前为糕点想好了名字。
　　比如阿德新制作的一款栗子糕。文政叫它：皑皑。不信你看，蛋糕周身用棕黄色的栗子泥奶油环绕，顶端撒了糖粉，一眼望去，整个一皑皑雪山的微缩版，品尝这样的蛋糕，一定会有种身临其境的奇妙感。
　　又如新烤的星星饼干。文政为它制作的卡片是：鹊桥仙。阿德在饼干初成型时，在上面做出了小小的缺口，通过这些缺口在饼干烤好后，将它们像拼图一样拼接在一起得到了立体的星星。基于节日特惠，每点两份饮品，就会附送星星饼干，这些星星两两隔饮相望，不正应了古诗里面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吗？
　　顾客在前台排队点单的时候，听到文政的介绍，被吸引了兴趣，品尝过后，总有回头客。除了这些，还有带着童趣意味的旋转木马蛋糕，可以作晚间简餐的白兰地洋梨蛋挞等颜值高又新颖的糕点可以选择，最初作为噱头的占卜饼反而泯然众点矣。
　　基于这一点，文政就和阿德商量，索性把占卜饼当作七夕期间的赠送项目好了。不售卖，纯赠送，为顾客的每一次消费留一个趣味的结尾。
　　还别说，这个举措还挺加分。顾客每次临走时分，收到这款小点，惊喜多于意外。更有甚者，还促进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美事。
　　一位白领男子七夕前的一天突然到前台直接找文政，说要给她红包。
　　文政惊奇不已，听男子讲了才知道，原来他和他的女生朋友相交多年，感情一直没有进一步发展，他十分喜欢这个朋友，更想娶她为妻，所以一直默默付出坚持不懈，但女生那边对于他的守护一直没有回应。那天两人来芝兰喝咖啡，无意收到占卜饼，掰开饼后更无意看到一张写着“惜取眼前人”的签纸，彼此都有点触动，他的朋友当天没有表示，谁知第二天却忽然打电话给他，说要和他认真谈谈。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会不赶快抓住，当时就把自己所有身家包括银行存折，房产证，户口本等身份证明全揣在身上，奔赴而去。他并不是想吓唬人，而是要将他那一颗赤诚之心毫不掩饰地摊在女友面前，他愿意将他的全部交付给她，她愿意接受他吗？结果自然是美好的。
　　对于这件无意促成的好事，文政感谢了男子的红包后，将钱默默收进了日常流水营业额里，暂时没有告诉阿德。这几天忙碌背后，阿德的意兴阑珊显而易见，再和她说这种事，不是向她心里捅刀吗？
　　一切等事过境迁再说吧。

　　和阿德的感情困扰不同，文政这里除了工作，学业是她的重心。新学期已经开学，因为馆里的忙碌，她这段日子的正常课程难免又断了几节。
　　遵从以往节日的惯例，阿德和她这段时间恢复两人坐班制，不再分早晚班，所以从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她都要常驻芝兰，根本没有时间再赶往A大上课。这就意味着，在白天的12个小时上班之后，晚上还要按照课程表预习，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新学期的进度。
　　这天又是一个大夜，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十二点进入凌晨，文政正翻到材料力学课本第三章准备继续看，桌子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心里微微一跳没有接，那号码断了之后，没有停歇却再次打过来。
　　这意味着，不是骚扰电话，号码是专门打给她的……文政没再迟疑连忙接通手机，一听居然是高寒！
　　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听到那个标志性冷淡口吻，文政第一反应是惊讶。
　　“我不是在做梦吧！高寒，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然而对于她的惊呼，对方毫无反应，低缓平静的语音持续，却是问：“你在做什么？”
　　“我？我当然是在看书咯，这么晚了还能做什么。”文政莫名其妙回答。
　　然后依然沉浸在惊讶里，“倒是高材生你，怎么还没睡？”
　　除了偶尔请教问题，她和高寒只能算最最普通的同学，连好友都算不上，彼此平时只在A大课堂上打个照面，私下里几乎没有来往。
　　这人怎么突然半夜三更联系她？
　　难道……
　　她的疑问还没出口，高寒那边似乎迟疑了下，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忙。你能现在出来下吗？”
　　帮忙？现在？
　　文政心里抖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一些不好的设想，登时脸色一变，问他：“出了什么事，你不在学校吗？你没事吧？”
　　“没事。”高寒那边语气淡定，简要说道：“我手机和钱包丢了，暂时回不了学校，也无处可去。”
　　文政稍稍吁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决定：“你等着，我马上到。”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哎对了，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我去哪里找你？”
　　高寒在那边说了他的方位，然后很快就挂断了电话。文政快速地穿好衣服，拿好钱包手机和钥匙，等出门的时候，顿了一下，又回头在衣柜里取出一件还挂着吊牌的蓝黑大衣用背包装了，才立马开门下楼而去。
　　夜色里，她狂奔在黑曈曈的道路上，顾不上害怕，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有人在外面等她帮忙的缘故，总之她只花了十分钟时间，就找到高寒。
　　那是一间离她家并不甚远的24小时营业便利店。
　　高寒高瘦挺拔的身形屹立在灯火通明的门口，在入夜空旷的街道上，异常醒目。
　　隔着老远距离，文政一眼就瞧到他。
　　“高寒！”
　　她唤了一声，冲那身形挥了挥手。
　　并不知，在凌晨声渐消的街道上，她的清越嗓音一样很醒目。
　　高寒被声音惊到，闻声抬头，看到隔着一条马路漆黑如雾的深夜里“踏踏踏”如风一样跑来一个瘦瘦纤纤如小鹿般的少女，几乎以为是幻觉。
　　他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然后才微微缓过神来。而那厢文政已经三步并两步跑到了他面前。
　　“高寒，等急了吧！”
　　文政喘息着停下，先担心问：“你真的没事吗？”
　　高寒目光灼灼看着眼前的少女，半天才轻轻摇摇头：“真的没事。”
　　又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接到你电话就出来啦~”
　　文政笑着回答，然后看到眼前人依然身着轻薄的衬衫长裤，忽然想到背包里面的衣服，连忙将背包放下，边拉拉链，边说：“对了，冷不冷，我给你拿了件外套，这段时间温差大。。。”话未说完，已经将那件蓝黑大衣捞了出来。
　　夜色里，高寒静静地盯着她和她手中的大衣，一时之间，心绪复杂。他眼神深沉不明地看向文政的眼睛，文政在抬头递大衣的间隙看见了，却以为他又在嫌弃，连忙解释：“这大衣是去年我老板苏静姐春节时给我们买的礼物。我和阿德一人一件，只是我的尺码太大，试了试就被我放到了衣柜里，完全没有穿过，几乎是全新的，不信你拿起来看看，而且是boy风，不会太难看的，你——”
　　眼前忽然伸出一条细长的手臂将大衣接了过去，耳旁多了声：“谢谢。”
　　文政怔了怔，几乎受到了惊吓。高寒竟然还会说谢谢？
　　呃。。。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有什么好谢的。。。”
　　为了避免尴尬，又催促着让高寒穿衣服。高寒居然难得听话的听她指挥。只见他提着大衣轻轻一甩，风声掠过，下一秒大衣就松松地落在了他肩上，文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清俊姿态几乎要感叹。
　　“高寒，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她几乎要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然而抬头看到高寒的脸色，连忙刹住了车，改为：“还挺合适的。”
　　高寒随着她的视线也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瞬，不过他没有发表评论，再抬头时，脸色已变成平时的样子。
　　“谢谢你。”再一次道了声谢，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问话？问什么？
　　文政疑问地抬起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而那厢高寒见她一脸茫然，顿了一下，摇摇头：“算了，你借我一百块钱，快点回家吧。”
　　呃？
　　文政惊讶他话题转的如此之快，但是提到钱，她忽然反应过来来这里的初衷。拍了下脑袋暗骂自己差点把最紧要的事忘了，她赶忙把钱包从口袋里掏出来，说：“你都拿着吧，万一。。。”然而高寒不做声，接过她的钱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毛爷爷，又还给了她。
　　“等下次见面还你。”他说。
　　文政当然不在意他什么时候还，她关心的是，他接下来去哪儿打发掉这个晚上。
　　毕竟，
　　“一百块钱，酒店这会儿订不到房间。”
　　“我不去酒店。”
　　“那你去哪儿？这大晚上的。”
　　“这个你不需要管。”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为何，高寒语气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忽然又冷硬起来。文政听他说完“你不需要管”，被刺得一哆嗦，简直莫名其妙。
　　“喂！”
　　她仰起头看着夜色里高寒那张冻死人不偿命的脸，不解道：“我哪一句话又惹到你了？”
　　然而，高寒不再看她，甩下一句：“你可以走了。”使人更加憋气。
　　尽管知道高寒平时就是这种阴晴不定的性子，尽管以往也受过无数次冷眼，但此时此刻，夜风吹过，冰凉的气息拂过脸颊，文政却觉心里也是一凉。
　　她忽然来了脾气，不想再像平时一样怕得罪人。她扬起头，一字一句道：“好，我走！”但走之前，她一定要说明白：“高寒，你不让我管，为什么大半夜打电话给我？你知道夜里有多黑吗多恐怖吗？我一路狂奔来找你，你还这幅态度！”
　　高寒被她忽然的发怒冲的一怔，紧紧盯着她，说不上是生气还是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文政却不想再和他对峙，这大半夜的，两人在路边横眉冷对算什么事儿呢。她把钱包收起重新揣进口袋里，耸耸肩抬头看了看天空无边的夜色，再转头望向高寒时已经释怀：“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她最后叮嘱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背后风声忽起，手臂会被人一把攥住。

　　两分钟后，文政被高寒拽着进入旁边的便利店。
　　这个时辰便利店已经没有了人，店员在收银台前打瞌睡，这会儿忽见一对青年男女牵牵扯扯结伴而来，而男生正是刚才借用电话的学生，打了个哈欠见怪不怪，又接着混沌过去。
　　便利店休闲区空荡荡的，高寒放开文政的手臂，径直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文政在背后看着他瘦高的背影，只觉头顶有几只乌鸦飞过，完全搞不清这人在发什么神经。
　　“坐啊。”
　　高寒坐稳后，情绪却如忽然变好了似的，忽然说话。
　　文政睁大双眼看过去，见便利店明亮的顶灯将座位上青年光滑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他那狭长漂亮的眼睛完全曝光在光线下，心里忽然有点打鼓。
　　她站在原地踯躅着不动。
　　“过来坐啊。”
　　高寒那边却再次冲她招呼。
　　文政没办法，只好心一横，靠着长期以来被生活打磨的韧劲儿将那点打鼓的心绪甩掉，一步一步走过去。
　　坐就坐！
　　她重重坐在座位上，又将背包搁在相邻位置，然后双手抱臂装作无所谓地向对面一瞧。高寒在对面见她这幅英勇就义的样子，心里微动，瞟她一眼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能什么表情！”文政试图抓住主动权，不禁也学他的样子瞟了一眼回去：“这话应该问你自己吧。”
　　然后又微抬了下巴凶巴巴质问：“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叫人来，又赶人走，人打算走呢，又把人拦住！有病呢！
　　谁知，面对她的质问，高寒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才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说：“抱歉，是我不对。”说完不等文政反应，又继续道：“这个时间点，你能二话不说来帮我，我很感激，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文政犹在气鼓鼓的脸，在听到这些话后，顿时愣住了。
　　她一时有些冲击。
　　没想到刚才的一番意气用事，会收到这样的效果。
　　原来高寒不仅会说谢谢，还会说抱歉？
　　“你，你确定没有吃错药吧！”
　　一时激动，文政这回没留心一下子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才醒悟过来，赶快捂住嘴向对面看去。
　　然而，出乎意料，高寒这次居然没有生气，眼深如潭地望着她，脸上仍是一脸歉意。
　　这下文政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认真的。
　　不是吧？
　　心里那点郁积之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面对高寒忽然表现的歉意，文政首先感觉到是不自在。毕竟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付，忙摆摆手，低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我们不要说这个了。。。”
　　然而，话还未毕，高寒就像刚才一样，忽然出手攥住她的手臂，说：“对不起。”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文政被他的举动吓一跳，只觉这人今晚情绪实在不对劲，在两极间转变的太快，让人抓不住。
　　可是，等她问了这句话，高寒却像猛然醒悟过来似的，又放开了她：“我没事。”
　　“。。。”
　　文政不禁担心起来：“高寒，你到底怎么了？”她皱眉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接电话伊始就在心里生出的疑问：“还有，我一直没问你，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另外，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附近？”
　　但，高寒似乎已经恢复了白日的冷静，再也没回答文政一句话。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文政已经被他忽上忽下的情绪吓得够呛，见他闭口不语，也不敢再问。
　　两人就这样相对沉默，一直到许久之后，文政反应过来看了看手机，才发现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想到天亮之后还要上班，她十分想回家休息，但看着面前的高寒，她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呆在这里。
　　所以，这个夜里，文政就这样陪着十分异样的高寒在便利店里苦坐到了天亮，她在东方既白时分实在扛不住模模糊糊趴桌子上昏沉了一会儿，等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已经没有了人的踪影，而肩上多了件蓝黑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