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旧时邻翁

5、五

　　睡梦中，文政依稀感觉自己走在一片颠簸流离的黑雾里。黑雾伸手不见五指，她摩挲着，腾挪着，却总是撞头撞脚，跌跌撞撞中，忽然一阵轻风袭来，她只觉鼻尖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还未反应过来，眼前黑雾陡然散去，一轮皎洁明月照耀晴空。那圆月可真是亮啊，清辉洒落人间，看着这样的明月，只觉内心郁结顿消。眉心舒展之际，她举起双手，忍不住想近一步触摸一下那抹洁白无瑕，正在这时——
　　“阿政，阿政！”
　　有熟悉的呼唤声传来，文政于朦胧中睁开眼，却见灯光照耀下，如温玉一样泛着光泽的一张脸距她半臂之外，正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这是—
　　“你醒了？”
　　那张英俊的脸忽然说话。
　　文政猛一惊诧，顿时醒过神来。
　　怎么搞得？
　　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惊吓之下连忙坐起，这才发现不但是邻座的许兴然，前面司机座上的苏静也正回头含笑看着她。而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见她醒来，苏静舒一口气，打趣她：“睡猫醒了？再不醒，我可把你拉我家去了。”
　　文政脸微微发热，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连忙说：“苏静姐，真抱歉，我也没想到会睡着，耽误了你的时间。。。”
　　苏静却已经打断了她：“好了，好了。这有什么抱歉的。”她看了眼文政的黑眼圈，莫名有些担心，提醒她：“学习刻苦值得称赞，但身体也要注意。我看你最近脸又瘦了不少，精神也不是那么充沛，你可要自己调控好生活。”
　　文政稍稍一怔，无端地摸了摸脸，然后状若无意地点了点头。
　　时间已经不早，苏静见她已经清醒，就催她下车赶快回家，这时，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的许兴然看了看窗外，忽然说话了：“外面黑乎乎的，要不要送送你？”
　　送？
　　文政蓦然一惊，连忙摇摇头：“不用，不用。”她受宠若惊地勉强一笑，说：“我在这里住很久了，闭着眼都能摸回去，不碍事的，许先生。”
　　许兴然抬头看了看苏静，见苏静对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只好没再坚持。
　　车外夜风阵阵，文政乍一下车，脸被凉风拂过，脑袋彻底恢复清明。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路灯与车灯交错处的破旧小区门楼，心里无端安定下来，转身弯腰向车里两人道别。
　　“苏静姐，谢谢你送我回来。路上小心。”
　　苏静颔了颔首，催促她：“快回去吧，到家后发个微信给我。”
　　文政感动地点了点头，又将眼光投向了后座。
　　“许先生，很开心今天能见到您，再见。”
　　车里许兴然坐在刚才文政所坐的位置，听她这样和自己告别，不由好笑，但想到她的见外，不好再打趣她，索性也说道：“今天也很高兴见到你，再见。”说完，不知为什么，看着夜色里眼前女孩单薄的身影，忽然又加了一句：“你要加油！”
　　文政不由愣了。

　　文政租住的小区起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楼栋俱是老式的筒子楼，楼体破旧不堪，设备严重老化，据说原来好像是哪个单位的员工房，后来经过产权更换，房产开发，房子主人大都纷纷变卖外搬，现如今小区里除了经济困难无力搬迁的老住户，其余大都被外来务工人员租住，这其中就包括文政。
　　文政和大多租住这小区的人一样，看中的是租金便宜。这里没有物业，环境没有人管理，所以出了名的脏乱差，但文政每天一踏进小区门口，走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就和踏进A大校园一样，内心安稳平静。这里再破再旧，却是她的家，是她一人蜷缩的地方。
　　晚风拂面，文政深呼吸了一口气，还在不自觉回想刚才挥手告别时许兴然对她说的那句“加油。”
　　加油？
　　什么意思？
　　她颠了颠背后重重的双肩背包，脑海里闪过许兴然说这句话时对她表现出的鼓励眼神，一时有些迷惑，又有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温暖。
　　许先生他。。。然而，念头将将一起，她就伸出手拍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出息吧你，是不是太缺爱了，人家只是随口一句话，你都要品出一二三来！人家可是钢琴家！哪有闲心关心你这个无名小卒！”
　　她骂了自己一通，感觉心里畅快多了，脑子里的私心杂念被她这噼里啪啦一冲，顿时跑的一个不剩。她甩甩头发，眼见拐个角就到了自己家所在的门楼，正准备把背包里的手机摸出来照明，夜色里忽然一团黑影朝她扑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惊叫声响起。
　　不是文政，反而是那团黑影。
　　文政听了半天，才惊讶道：“阿德？你怎么在这里？”

　　筒子楼一共五层，文政住在三楼。楼层不高，文政平时一鼓作气冲上楼，用时不到十秒就能到家门口，而今天，整整过了十分钟，她还在一楼与二楼的交界处徘徊。因为身边多了个阿德。
　　黑漆漆的楼道里，阿德一米七二的个子整个压在文政瘦小的肩膀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和李若松分手，阿政，我要和李若松分手！”
　　文政勉强扛着她的娇躯，只觉肩膀痛。
　　听着阿德崩溃的哭声，文政内心十分讶异，但现在的情况是，她需要赶快把阿德拉回自己住处，免得周围住户出来抗议。毕竟老楼房，隔音差，现在又是大半夜，在楼道里鬼哭狼嚎这不是吓人吗。
　　“阿德，我们先回家，回去我们再说。”她连拉带哄，总算把阿德扛到三楼。楼道狭窄，过道里又被各种杂物占领了不少空间，文政拽着阿德几乎是跌跌撞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走到了自家门口。
　　这是在楼道的尽头处，大门外面装着一个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老式防盗门，里面还有层红漆木门，文政让仍在抽抽噎噎的阿德靠着墙站了，自己扒拉了半天才找到钥匙。开门进屋，随手打开门口的灯开关，只听吧嗒一声，文政的家就此暴露在白炽灯下。
　　只见这房子说是家，其实只有一间房，中间用布帘勉强隔了一下，外面放了一个简易桌子两把凳子做客厅，里面一张硬板床一个单人衣柜。靠窗放着一个半旧不新的写字台，和一个铁架子做成的书架，其余清清白白，再没任何东西充盈空间。
　　屋门乍一打开，阿德就已经熟门熟路地踏进房间，直扑向里边的床铺哭去了，文政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先将背包放在鞋柜上，自己换了鞋，才去拿了干净毛巾也向床榻走去。
　　“说吧，到底怎么了？”她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前，将毛巾递过去：“别哭了，再哭明天眼睛要肿了。”
　　可阿德稀里哗啦哭的正酣，哪听得进去她的话。
　　文政心里无奈，只好站起来决定先去烧点水，以免一会儿阿德脱水过多，口渴了自己这里又没有饮料可以招待。
　　不想，她刚站起来，阿德就猛地抬起头指责起来：“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走！你这没良心的！”
　　文政哭笑不得：“明明是你一个劲哭不回答话，我给你点空间去烧水都不行？”
　　“不行！”
　　文政顿时无奈了，只好又坐下，将毛巾重新递过去：“好好好，你哭吧，我坐这里陪着你总行了吧？”
　　阿德睁着一双泪眼眨巴了两下，上前一把将文政抱在了怀里。
　　“阿政！我命好苦啊！呜呜呜。。。”

　　一直到一个小时后，文政才算大致搞清楚阿德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阿德上次与男朋友李若松父母见过面以后，男方家人对她并不是很满意，但当时碍于面子没有表达出来，直到近一周，李若松每次与阿德约会都顾东顾西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阿德才发现了些苗头。阿德是直性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上前就直白地问李若松到底怎么了，李若松支支吾吾半天，阿德急了揪着他的耳朵说你是不是有小三了，李若松被激的一急说出了真相，还真是有了“小三”！
　　这个“小三”不是别人，还是他父母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但李若松因为心里有阿德，一次都没去见过，只在心里因为父母对他和阿德的阻挠有些患得患失。阿德听了当时蒙了一会儿，然后就将一杯奶茶浇到了李若松头上。
　　文政脑补了一下画面，感觉颇为震撼，崇拜道：“不愧是纯爷们！”
　　随即就被阿德投来的一团沾了鼻涕眼泪的毛巾砸到！
　　“你这死孩子，搞没搞清楚重点啊！”
　　文政被她的河东狮吼震得抖了三抖，单手嫌弃地捏着毛巾边儿扔到了墙边的水盆里，然后才回头认真问：“所以你这个分手是真是假呢？”
　　阿德不觉停住了抽噎：“当然是真的！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文政没有重新回凳子上坐下，而是抱臂靠在床边的桌沿儿上，俯视道：“你和李若松同志闹分手N次,N大于等于5。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阿德目瞪口呆：“啥是狼来了？”然而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我真的和李若松闹过那么多次分手？”
　　文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是！”
　　阿德无端怔了一下，忽然低下了头。
　　这次呜咽声没有再起，文政只看到阿德面前的床单吧嗒吧嗒有大片泪珠滴落，不同于之前的宣泄，这回是真正的伤心了。
　　心绪一时有些复杂，文政有点后悔自己过于认真。感情的事从来就不是干净利落能解决的，她不该。。。阿德忽然中断无声哭泣，开始真正倾诉了。
　　“阿政，我真的很难过。其实我没告诉你，我早知道李家爸妈看不上我。以前我见过李若松的姐姐，他姐姐明明白白和我说，她父母不会要一个乡下来的儿媳妇，让我自己考量。当时我并不在意，现在看来，不是我不在意就能解决问题。其实现在回想一下，我和李若松的无数次争吵都是因为我磨着想去见他父母证明自己，而他都磨磨蹭蹭不愿意引起的。”
　　文政目光沉沉：“所以李若松到底是什么态度？”她意思是李若松也和他父母一样嫌弃乡下出身的女孩？
　　阿德明白她的意思，迟疑道：“李若松说他不嫌弃我，不然也不会和我交往这么久。但是。。。”
　　“但是他又很在意父母的意见是吗？”
　　阿德又是迟疑地点点头。
　　文政心里叹口气，忽然问她：“那你自己呢？你老实说，你内心也觉得自己因为乡下来的，配不上李若松吗？”
　　“当然不会！”阿德猛然激动起来，叫道：“我受过教育，有好的工作，哪一点配不上李若松。李若松也不过是个小职员，一个月薪水还没我多，家庭也不过是郊县的普通家庭，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文政看着她不说话。阿德怔了怔，慢慢收起张牙舞爪的情绪，又低下了头。
　　双方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文政重新回到凳子上，认真道：“阿德，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内心，不然你会非常痛苦。我不希望你口中说着自己并不输人，心里却先输了。一个人只有自己真正看得起自己，别人才能看得起你。就像你说的，你受过教育，又有好的工作，不比别人差，你和李若松之间是平等的。只要想通这一点，回头再看和李若松的未来，就简单多了。生活是你们自己的，外人都是次要。但这种简单的前提，就是你和李若松都要检查一下自己的内心。”
　　阿德长久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文政陪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留下思考的空间。
　　这天夜里，阿德自然没有再回自己的住地，留在文政的小屋里过夜。文政的床虽然是老式硬板，但够宽够大，被褥虽然半旧不新但清洁干净，阿德激荡的心被文政的话灌溉后莫名稳了许多，所以哭累的她上了床，头一挨上枕头，闻着周围的暖融清香，立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大概凌晨时分她曾经醒来过一次，那时朦朦胧胧中，她感觉有微弱的光照到脸上，翻身的间隙微一抬头，才发现光源来自窗前的写字台，那里一盏旧式小台灯散发着微光，而光晕中一个瘦弱的背影正在伏案看书。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她张了张嘴本想问问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睡，然而转眼看到角落里那个铁丝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学习资料，她顿了顿，然后摇摇头闭上嘴继续翻身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