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旧时邻翁

4、四

　　专注于一件事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等头顶的灯光猛然一暗，文政抬起头时，才发现餐厅就要关门了。
　　管理大叔在不远处热心地叫她：“小姑娘，要关灯了，去别处学习吧！”
　　文政微微一愣，先答应了声“好！”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原来时间不知道何时已悄然溜到了九点一刻。
　　不过想到回市区的最后一班公交是十点，她心里并不着急。昏暗的灯光下，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本和笔，想着要不要再就近找个自习室继续战斗一会儿，包里的手机叮铃铃响了。
　　寂静的空间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未免有些惊悚。文政抖了一下，才赶紧从包里扒拉出手机接了起来。
　　“阿政？”
　　刚接通，电流那端就率先传来一尾板正的女音。
　　文政一听，脸上不自主扬起一抹亲切的笑意。
　　“苏静姐！”她甜甜地回应。
　　那厢听到她的回应，嗯了一声，语气微缓，却没有停顿，又问：“阿政，你在哪儿？还在学校吗？”
　　“还在，还在学校。我在这边上自习。”文政毫不保留地回答，心里想着难道苏静找她有什么事儿？
　　谁知，听筒那边一听她这话，却说：“那好，你收拾东西出来吧，我这会儿正好也在学校，顺带捎着你回城。”
　　原来是这样。
　　文政顿了下，心底深处涌起一丝暖意，想起苏静不苟言笑外表下的一贯热心，眼睛不觉一热。但听筒那边还在等着她的回复，由不得她自顾感情泛滥，她连忙答复着“好！”听着那边交代着：“车停在南门，不要走错了。”然后电流切断，才微微愣在原地。
　　不过也就是如此愣怔了一小会儿，她就猛然醒过神，赶快收拾起东西来，苏静好心在门口接她，她总不能让人家久等。
　　夏末秋初的夜晚，凉风习习，这个时刻，校园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文政飞奔在美丽的A大校园，穿过广场，越过灯火，将一拨又一拨笑闹着的青春男女抛在身后，感受着空气中花样年华的恣意气息，嘴角不觉扬起一弯畅快的弧度。
　　校园这个令她暂时抛去负重，感受单纯快乐的港湾，她实在是太喜欢了。而给她创造这一切的最大功臣此刻就在门口等她。文政是怀着轻快的心情一路飞奔出校园的，所以当苏静透着车窗看到夜色中狂奔而出的身影时，不由微怔。
　　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在她的记忆里，文政鲜少露出这种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性格元素。今天是怎么了？
　　她这边稍一沉吟，车外文政却已经快速识别出方位跑到了车前。
　　文政扬着一张笑脸，准备先敲敲车窗，打个招呼。这时，车窗刷地一声被人按下，露出一张精致干练的脸，正是苏静。
　　文政被吓一跳，随即失笑：“苏静姐！”
　　“上来吧！”苏静脸上也微带了点暖意，一手按着方向盘，一手向后一指。
　　文政已经习惯了她朗利的风范，听话地向后跳一步，拉开车门就要上车。
　　不妨，下一秒，她就愣在了原地。

　　昏暗的车厢里，后座还坐着一个人。
　　英挺的身形，修长的双腿，文政霍然顿住，来不及分辨是谁，忽然车厢内灯一亮，明亮光线下，一张瞩目的脸，堪堪出现在眼前。
　　“许，许先生！”
　　文政惊呆了，怎么也没想到许兴然此刻也会在苏静的车上。她张口结舌向苏静看去：“苏静姐，这。。。”
　　苏静扭过头来，看到她这幅呆样，居然有些忍俊不禁。
　　“上来呀！”苏静催促，又有些不解：“你不是见过兴然吗？”
　　见过是见过，但是。。。
　　文政有些无所适从，刚刚迈上车的一只脚此刻不知是该上还是该下，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接过她抱在怀里的书包，说：“怎么，不想看到我么？”
　　是许兴然的声音。
　　朗如明月，温如暖阳。
　　一如那天初见。
　　文政愣怔过来，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然而慢慢抬头，看到灯光下许兴然全身散发的耀眼光芒，忽然决定闭嘴。
　　头重脚轻地上了车坐好，苏静发动车子拐入大道向市区进发，等车速稳定了，苏静才简单告诉文政，今天许兴然之所以也出现在这里，是因为A大一直存着邀请许兴然当客座教授的愿望，双方以前邮件沟通过大致事宜，今次正值许兴然来本城开音乐会，A大就想抓住这个契机，尽快敲定此事。所以，今天就由苏静作为陪同，双方进行了初次会面。
　　怪不得呢。
　　文政如今冷静下来，才发现身侧的许兴然确实不同于那天的休闲打扮，今天西装革履一身正装，斐然气质之外又多了一丝郑重。这点郑重，无端又增加了距离感。文政想到他的身份，不觉悄悄挪了一挪向车门靠去。
　　诗人一样高雅的钢琴家，连出席个活动都是政府邀请，学校邀请的，仿佛云端的仙子踏进凡尘，文政双眼目视前方，不敢向别处打量一分。
　　直到耳畔突然传来“扑哧”一声低笑。
　　这声笑虽轻，但对此时正全身绷紧的文政来说，却如炸雷一般。她肩膀微微一震，不敢转头，那抹好听的声音又出现了：“你脖子不痛吗？”
　　脖子？
　　一点一点将脑袋转过去，文政犹在恍惚里，等看清相邻座位上许兴然皎如星辰的眼眸目标投向处真的是她，才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脖颈，“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又“哦哦”两声，最后连忙道了两句：“不痛，不痛。”傻傻一笑，又欲转身向外。
　　不过这回，许兴然可没有让她得逞。
　　眼前的女孩自从见到他后，就变得手足无措。上车后，一个人紧紧贴着车门，与他隔得远远的，一句话不说，双眼还目视窗外，不离开半分，视他如洪水猛兽。那天在咖啡馆，明明他们两个人是有过有趣交谈的，那时挺可爱大方的姑娘，今天怎么变了？难道是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吓着了她？
　　许兴然心里忖度着，及时开口：“原来你不但在咖啡馆上班，还在A大上课。”
　　文政刚把身子转了一半，听见他这样说，只好点点头：“是呀。”不过又补充:“只是旁听。”
　　许兴然看她傻气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他微微翘起嘴角，只作不知，温言道：“还没向你说声感谢呢，那天多亏了你的帮忙我才得以安全离开。”
　　他不说这还好，一说这，文政不知为何，脸色突然一变。只是因为她一直微微偏着脸，许兴然没有注意到，等他说完了，才听到文政干干一笑：“没关系，许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她说完这话，似乎不自在地又挪动了一下，许兴然见她还是如此拘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气氛忽然一静，这下连前面一直专心开车的苏静都察觉到了。
　　苏静看了眼后视镜，说：“阿政，兴然是你邵大哥的发小，我们的朋友，你不用这么见外。”
　　文政晃了一下神，听明白她的意思，小声说了句：“我知道的。”脸却一直没有再转过来。
　　苏静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好再管她，转头和许兴然无奈相视一笑，闲聊起旧事来。
　　原来苏静和许兴然相识也没有几年。
　　许兴然是邵文的发小，两人同生于A城，长于A城，共同度过难忘的少年时光，直到后来各自求学，各奔东西。许兴然十八岁成名国际时，邵文正收拾行装出走新加坡。许兴然开始在全世界音乐会巡演时，邵文已经在坡国读研。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因为空间和时间的距离，聚少离多，终于在一次许兴然受邀担任在坡国举行的肖邦国际比赛评委时，两人才小聚了些时日。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许兴然认识了苏静。彼时，邵文和苏静正在热恋，所以亟不可待想把心爱的人介绍给发小认识。苏静过人的学识，优雅的谈吐，女神般的容貌，都让许兴然慨叹，因此深深为儿时的伙伴高兴。三人因为邵文这个纽带，交流顺畅，相交更深，而苏静在意外男友居然有个钢琴家发小外，对许兴然本人也非常尊重和敬佩。
　　要知道，许兴然虽和邵文是发小，年龄上其实比邵文要小上两岁。年纪轻轻，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这与他本人的勤奋分不开。虽然邵文每每得意于自家发小的名头，吹嘘自家发小从小就是天才，然而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许兴然成名的背后一定伴随着不为人知的辛苦与汗水，苏静从来最尊重努力的人，许兴然可以说是一个标杆。
　　后来邵文携苏静回国创业，三人因为忙碌仍是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说来，距离上次三人碰面，已经过去五年。讲到这里，连一向不大喜欢长吁短叹的苏静都忍不住唏嘘：“真真时光如流水。”
　　“确实。”
　　许兴然感同身受。回想这么多年奔波，亲友多别离，他一时有些内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其实，这次回国前，我有在刻意放缓行程。最近回到A城，见到你们，又想到一些年少的事，就更想休息一段时间了。”
　　“真的？”苏静对他的决定感到惊喜。
　　许兴然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苏静拍了一下方向盘，难得激动起来。
　　“阿文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估计要高兴坏了。他昨天还和我说，有心让你多呆些时日，但又怕让你为难。这下好了。”
　　许兴然不由眉眼弯弯提醒她：“注意开车。”
　　苏静抿嘴表达了内心的愉悦，还是谨慎地把注意力重新转向了手中的方向盘。
　　毕竟，车上除了她，还有两个人需要她负责。
　　两个人？
　　对了，阿政。。。
　　苏静这才忽然想起，好一会儿没听到文政的动静了。她抬头看了眼后视镜，不妨，这一望，看到了一个奇景。
　　只见不知何时许兴然英俊的身影已经从原座位挪到了后座中央，而他肩膀上此时正枕着一个脑袋呼呼睡得香甜，不是文政是谁？
　　“这孩子！什么时候睡着的？”苏静不由得笑了，又忍不住打趣：“刚才明明避你不及，这睡着了也不避讳了。”指的自然是文政才上车时拘谨的举动。
　　不妨，听到她这话，许兴然却摇摇头：“哪里。刚才我见她困得东倒西歪的，但意识里还把持着身体，不向我这边缓解半寸，死死趴在角落里。”又嘴角含笑补充：“我看她实在难受的厉害，亲自把她脑袋搬过来的。”开玩笑道：“等会儿快到目的地时，你提醒一声，我好把她恢复原样，不然等醒了，她又懊恼了可怎么办。”
　　逗得苏静摇头直笑。
　　“你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苏静颇有点感慨，说：“邵文常言，现今世间绝有的五好青年就是你，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可眼见为实了。”
　　许兴然眉眼又恢复了弯弯。不过低头看到肩头上安睡的一张小脸，他有些好奇：“这女孩和你们是什么关系？我看阿文你们俩对她蛮照顾的。”
　　“没有关系。”见提到文政，苏静又看了眼后视镜上的睡颜，想了想解释道：“阿政不过是芝兰里的一个店员。最开始怎么来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得问阿文，当初是阿文把她招进馆里的。后来我去馆里觉得她挺勤快，一来二去稍微熟悉了，有一天忽然发现她背包里有大学教材，上前一问，才知道她有心继续读书。”
　　“所以你帮她了？”
　　“也没有帮什么，学校的教学是开放性的，欢迎学生来旁听，自然她也可以。只是因为刚好认识他们院的一个教授，打了个招呼，不是为了照应而是怕错过课程和各种考试。你知道，我对学习这件事情是很严肃的，当时认真和阿政谈过之后，发现她对学习很坚定，对知识也有强大的求知欲，自然想在职责范围内，尽力帮她。毕竟，能更科学更系统地接受教育，总比没有章法地自己苦学强。”
　　许兴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眼神里泛起一丝尊敬的光芒向苏静：“还说我呢，你和邵文能这么无私帮助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人，难道不是新世纪三好青年？说到底，我还得向你们学习。”
　　“向我们学习？”苏静登时笑了，醒悟过来，又摆摆手：“其实我真的不过是在能力范围内随手一帮，没想那么多，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然后又把话题转回到文政身上，由衷道：“只希望以后阿政真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改变现在的命运。那时候我估计会承认我真的帮到了人。”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惋惜道：“我听阿德说，阿政好像父母已经不在世。这孩子不像我们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跟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但说来奇怪，我从来没有听她诉过苦，所以当时发现她有需求时，就想着帮帮这个孩子。她才十九岁，只要努力，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都不晚。”
　　说到这里，最初只是随便一问的许兴然，对眼前熟睡的女孩真正好奇了。 “原来是这样。”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向肩头的女孩投去，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苏静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不由失笑：“瞧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阿政这种生活，与你的世界相差太远了。”
　　许兴然摇摇头：“不要把我说的那么高高在上，在我内心，大家只是职业不同，脱去这些外在，都是平常人。你这样说，只会把人与人隔离开来。”
　　苏静却更理性一点：“说是这样说，但现实社会，外在隔膜是实实在在的。”想到从认识以来，许兴然就时常表现出一些过于单纯良善的感情世界，她举了个例子，随手指了指文政说：“你看今天阿政的举动就知道了，她自从知道你的身份后，再也不会像最开始时和你自由交谈了。这是为什么呢？”
　　许兴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所以看到文政手足无措，他就主动积极与她说话，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