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恨诀》向宛

6、相见争如不见（一）

　　冷凝躲在窗下，听云起念诗，听着听着心里就痴了，不由得跟着念出最后一句，心里立刻被酸楚涨得满满当当，忍不住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她本不是如此脆弱多情的女子，伤春悲秋这种事她向来不屑，只是，三年的挣扎痴恋，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相思难诉，让她再一次见到他时也不由得变得情难自禁起来。
　　在竹林外看到洛羽，她抱着希望尾随而来，果然，他也来了。
　　三年未见，他还是如当年一样冷漠无情。
　　冷凝倚在墙上，心里五味陈杂。看到洛羽，忍不住跟了来，只是想看看他，想看看他好不好。可是，看是看到了，心却更痛了。
　　当年他狠心赶她走，今日她听他亲口说对她只有愧疚。原来一直以来都只是愧疚——冷凝无奈的笑，那她这三年算什么？她一直在等，等大宋挥军北上，一统中原，等着那一天到来，也许就是她和云起再见之日，她在等——等破镜重圆。
　　可是，她现在竟不知道要怎么等下去，她找不到可以坚持下去的力量。如果只是为了大宋，她可以等他，可若是无情，要她怎么等下去，就算等到了那一天又能怎么样？
　　罢了！三年，她也累了。何苦再为难自己，就将往事付诸流水，从今后，再不想他，再不怨他，再不等他，就让一切——都忘了吧。
　　最后看他一眼，窗前的身影挺拔轩昂骄傲一如当初，冷凝深吸口气，毅然扭头，略一折腰轻飘飘的斜掠出去。只见园中草木依然，暗香浮动，却已是佳人无踪。
　　从今后，永不相见，各走各的路，就当——从来不曾与你相识。

　　冷凝飞身出了府衙，施展轻功一路狂奔，她很想找个地方好好的大哭一场，来发泄心底无端的悲哀。等了三年的是她，决定放弃的也是她，可没想到放弃之后最痛的还是她。
　　云起云起，三年来心中默念千遍的名字，从今后，再不能去想，再不能提起了。也许，两两相忘，真的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她就这样没有方向的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她终于气喘吁吁跑不动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一通乱跑竟然跑到了乌陵山下。力气耗尽，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明明心里难受的要命，可是却半滴眼泪也没有。怔坐了半晌，她突然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冷凝，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一个男人你看看你自己弄成什么样子，要忘就干脆点，他忧他的国家社稷，你做你的闲云野鹤，两不相欠，不好么？
　　略喘息了一下，她以手撑地慢悠悠的站起来，这才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山上树木森然，如幢幢鬼影，恐怖吓人。微微呆了一呆，她转身就往回走。
　　还没走出两步，忽听身后树林中哗哗作响，似有人声。冷凝脚步一顿，立刻一个闪身，躲到路边一块岩石后面去。她刚躲好，树枝晃动，树林中走出两个人来。
　　“此次事关重大，你可都预备妥了？”为首一黑衣男子问道，他语调低沉，听在耳中莫名的沉闷压抑。
　　另一人立刻道：“王爷请放心，您刚才所去之处名为点将台，此地四面环山，一无所依，到时我命人守在周围，一有变故，即成瓮中捉鳖之势，一个也跑不了。”他说话时声音暗哑，语调不高却荡起一阵阴恻恻的寒意，让冷凝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冷凝躲在岩石后，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听声音似是个极有心机之人。又听他们提到点将台，心中一懔，此次御剑山庄召集天下英雄议事，所设之处正是乌陵山点将台。这两人，难道是冲着天下英雄来的吗？她这样一想，不敢掉以轻心，更加全神贯注的听下去。
　　那被称为王爷的人哈哈大笑，“办得好！不过即便这样，也不可稍有松懈，我要你到时保证一切万无一失。”
　　那个暗哑的声音一声冷笑，似乎略有些不高兴，“王爷如此不放心在下吗？就算我不能活捉他们，那埋在点将台周围的数百斤炸药难道还是吃素的！”
　　炸药！冷凝大吃一惊，差点惊叫出声，但她立刻用手捂了自己的嘴，可是心中骇然翻腾，再也平静不下来。很明显，这两人确是冲着乌陵山一会而来，并且手段毒辣，竟是要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不留活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王爷放声大笑，“先生说到哪里去了，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他说着溜眼往岩石这边扫了一下，冷凝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暗暗握紧腰间的绸带，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可是他只是扫了一眼，目光就转了回去，拍拍那人的肩，“先生莫要多想，事关重大，本王才多此一问，若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那人见王爷这样说，心中虽有不满也不好再说下去，森森然笑了两声，“王爷客气了，在下自会尽力！”
　　“好！本王等着你的好消息。”王爷大笑，率先迈步而去。
　　那人也不再多说，随即跟上。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看不见时，冷凝才从岩石后面缓缓站起身来，注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心中无比惊惧。数百斤炸药，足可以把乌陵山夷为平地，他们——竟然要炸死所有人！
　　她虽在江湖漂泊三年，但她本性纯良，为人淡然，事事皆不计较，又从不惹事生非，更少与人结怨，所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任性往来，从未见识过江湖之险。就算桐琴客跟了她一路，但因桐琴客看上她要收她做徒儿，所以也并未对她多加刁难，反而一旦有人对她稍有不利，他便先下手暗中保护。今日让她偷听到这番密谋，才意识到人心险恶歹毒至此，不是你不想害人就可以相安无事的。
　　她心中戚哀，却没有时间容她过多感慨，略一思索，她身姿陡然拔起，向外奔去。既然乌陵山设有埋伏，那南阳城中定不会安全，当务之急，是要立刻撤走所有来参加乌陵山一会的武林豪客。
　　她长袖一震，飞身而起，所有的自怨自怜全都抛到了脑后，心里就只剩下“炸药”两个字，可单单这两个字就足以把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一路飞奔一边庆幸，幸好，她听到了这番话，那她就一定不能让这些人奸计得逞，一定不能让任何人上乌陵山自投罗网！
　　冷凝的轻功极好，几个飞跃已纵出十丈开外，若按此速度，天亮之前就能赶回南阳。可是，她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地，却突然停了下来。
　　路两边一左一右站着两名黑衣人，看不清面容，但冷凝一看便知正是刚才她偷听对话之人。两个人看似闲散的站在路两边，可人未到跟前，腾腾杀气已是扑面而来。冷凝硬生生的刹住脚步，距他们约三丈远冷眼相对，不发一言，手却已悄悄将腰间绸带握紧。
　　她出来的匆忙，琴落在客栈，身上没带任何可以御敌的东西，只除了这条绸带还可勉强应敌。握紧了绸带，她静静看着面前两人，心中暗暗思忖：他们定是知道她躲在那里偷听了他们的计划，在此拦截，用意很明显——杀人灭口！
　　那王爷还好，虽然手执一柄镶金嵌玉的紫金刀，可是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一看就不是精于武功之人；但是另一人——冷凝轻微蹙起了眉头——不仅是个高手，而且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他看似不经意的在路边一站，双手自然的垂于身侧，右手握一柄普通的三尺青钢剑，左手半握如钩，看似漫不经心，不知道的人会不明所以。可是冷凝不是一般人，只看黑衣人摆出这个动作，就足以让她心中一悸——这只是个普通的起手势，却孕含了至少五种以上的变化，一旦发力，招招可以致命，甚为歹毒！
　　对方摆出这样的招势，自是想速战速决将她一招毙于剑下。冷凝唇角扬起一抹冷笑——这个人武功是不错，但也未免太自大了些。她静静的站着，以不变应万变，眼睛牢牢地锁住黑衣人的双手，看都不看那王爷一眼。树影斑驳在他们三人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周围静得只闻草中野虫啾鸣之声。
　　形势如满弓之箭，一触即发。
　　突然，一道银光乍起，骤然划破沉沉夜空，银光爆涨一瞬间化作万点流星向着冷凝当头罩下，眼见她全身笼罩在细密剑网之下已是绝计躲不开黑衣人这全力一击。那王爷在一旁松了口气，笑容溢满了整张脸，刚要叫好，忽听细密剑网中一个清丽如水的声音叫了一声“好！”紧接着一道白影倏得飞出。
　　伴随着一声轻笑，那万点流星霎那间黯然陨落，点点星光俱灭，冷凝白衣白裙风中盎然，一张俏脸冰冷如霜的站在月光下。她不知用了什么诡异身法，竟然自那密不透风的剑网中一穿而出，黑衣人全力一击竟没伤着她分毫。
　　这一下不仅王爷骇了一跳，连那黑衣人也是暗暗心惊。他这一招名为“天山飞雪”，乃是他自创的独门武功，将数种变化融会贯通于一招最简单不过的起手式里。高手相拼，他摆出这个起式，对手往往不加防备大意轻敌，他便能一招致敌于死地，即使对方看出来了，想要从这密不透风的剑网中逃开也是难于登天。多少年来，死于这招“天山飞雪”下的人不胜其数，可是今晚，眼前这白衣女子竟然轻而易举的避了开来，怎能不令他大惊失色。
　　他一惊之下幡然醒悟，失声惊叫：“冷雨浮萍天下绝！你是冷玉山庄的人？”
　　冷凝微怔——他竟然识得她的步法！
　　她自那杀机重重的剑网中逃脱出来，所用的步法正是号称天下一绝的——冷雨浮萍步。
　　冷雨浮萍是冷玉山庄的独门轻功步法，这套步法施展开来飘忽诡异，行踪难料。传说当年冷雨浮萍的创使人曾使用此步法冲入金兵阵营大闹一场，如入无人之境，千军万马都触不到他一个衣角，从那以后，冷雨浮萍名声大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可是随后的数十年，随着冷玉山庄的销声匿迹，再无人见识过这套步法，慢慢的江湖上剩下的就只是关于这套步法如何神奇的传言。
　　冷玉山庄向来不问世事，在江湖中是个颇为神秘的地方，传言冷玉山庄中藏宝无数，富可敌国，但是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它与锦书楼、千霞宫并称为江湖上三大禁地，锦书楼和千霞宫近两年还常常在江湖上活动，而冷玉山庄，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了，以至于大多数人都认为冷玉山庄早已在江湖上消失。
　　冷凝万万没料到这黑衣人竟能一眼看破她的身法，一口道出她的来历。当下冷冷一笑，“你倒有些见识。”
　　“你果然是冷玉山庄的人。”黑衣人凝视着她，收起剑缓缓而叹，“除了冷雨浮萍，我想不出当世还有什么功夫能从我的剑下逃生。”
　　“你对自己的剑法就这么自信？”冷凝唇角略往上勾，异常清晰的吐出一个名字，“——柳庄主！”
　　黑衣人骤然变色，眼中杀机隐现，语气更为低沉，“你怎么知道？”
　　冷凝淡淡一笑，学着他刚才说话的语气，“普天之下，除了御剑山庄的柳庄主，我也想不出还有谁能仅凭一把普通的三尺青锋让人一招毙命。”
　　黑衣人正是邀请天下英雄来此的御剑山庄庄主柳谷泉，他闻言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冷凝，“可我并未杀你。”
　　“可是你想杀我。”冷凝淡淡的说，语气中透着讥诮，“如果我不会冷雨浮萍步，恐怕我现在早已躺在这里，身上戳了七八个窟窿了。”她冷冷的看着柳谷泉，“我和你素不相识，一出手便要致我于死地，柳庄主，你如此狠辣，实在是辜负了御剑山庄的好名声。”
　　柳谷泉不发一言盯着她，眼中的一团阴郁浓得像要滴下来。
　　那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王爷突然高声叫道：“柳先生，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他这一句喊的急，一时忘形露出了本来的口音。他一喊出来，冷凝的目光立刻射过去，“你是金国人？”
　　那王爷一怔，心中暗叫糟糕。未等他答话，冷凝已自己接了下去，“金国的王爷？你是谁？”她问的飞快，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利如刀锋冷然紧紧地盯着那王爷。
　　王爷见身份识破，索性将紫金刀一横，放声大笑，“不错，我是金国人。你们都没想到吧，在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灭了我们大金的同时，我会在这里埋下炸药，等着将你们一网打尽。”他笑得很得意，让人心生反感，“我就是完颜亮！”
　　话音刚落，忽觉劲风袭面，他还没看清，白光一闪已到眼前，他骇然急退，慌乱中挥刀去挡，仍是迟了一步，只觉颈间一紧，顿时喘不过气来。霎那间他心中大惧只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今日竟要命丧于此？
　　一剑飞起——
　　电光火石间，就听“嗤”的一声轻响，完颜亮只觉颈上忽然一松，忍不住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伸手往颈间一抓，扯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白绸。
　　冷凝的白绸被柳谷泉一剑削断，怒从心起，“柳谷泉！你身为御剑山庄庄主，竟然帮着金人谋害天下武林，你还是不是人！”她手一扬，“唰”的一下再度袭向完颜亮，铁了心要先杀了他。
　　完颜亮这回有了防备，手中紫金刀一举，想去斩断她的白绸，却不料白绸质软，竟是无可着力之处，让他那一刀斩了个空。只这一间隙，柳谷泉的长剑又明晃晃的斜刺过来，挡在了完颜亮的前面。他毕竟几十年的功力，远远强于冷凝。冷凝能躲开他的第一剑，完全是靠了绝顶的轻功和他的大意轻敌，她的真实功力跟他比差的多了。
　　不得已，冷凝只好先放开完颜亮，全神应付柳谷泉。
　　柳谷泉不愧为天下第一庄御剑山庄的庄主，一把普通的青钢剑在他手中使出来，竟如同削金断玉的宝剑一般。他长剑一震，发出“嗡”的一声响，明晃晃的剑锋斜掠而至，映着月光灼灼眩人眼目。
　　冷凝手中仅有半截白绸，不敢硬接，一个闪身飞开数丈，避过这一剑，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她回身怒目，“柳谷泉，你这般袒护，究竟是为了什么？”
　　柳谷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一击未中，“唰”得一剑又出，快得没有一点儿间隙。冷凝身形还未站稳，他的第二剑又紧紧追到，迫不得已她脚尖轻点再次飞跃出去。
　　完颜亮完全插不上手，他横刀站在一旁，只见柳谷泉运步如飞剑法狠辣刁钻，招招凌厉至极皆是攻人要害，竟是毫不容情。
　　冷凝自知被他剑锋扫到的后果，苦于不能硬拼，只能靠着轻功闪躲腾挪节节退后，不与他正面交锋，心中已是焦急万分，这样子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柳谷泉的剑法堪称天下第一，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无人能敌，缠得久了，吃亏的是她。
　　她一味躲避心中焦急，柳谷泉自负威名，伤她不着也是心下震怒。一声厉啸，他剑势不减，竟将刀法幻化其中，用了“砍”字诀“唰、唰、唰”连劈过去，“你当靠着冷雨浮萍，我就伤你不得吗？”
　　冷凝不语，眼中讥讽，看他剑来，微一侧身，身体堪堪闪过，雪白的衣袖却“兹”得一下被他一剑削去半幅。
　　只差分毫！
　　剑刃的彻骨凉意几乎是擦着冷凝的胳臂而过，她一条手臂差一点被剑削断，竟也毫不理会，她等得就是这个机会！脚步一转，她绕到柳谷泉身侧，玉手一扬，绸带贯注了内力急袭柳谷泉曲池、太渊两穴，意欲夺剑。
　　柳谷泉万万没料到她竟然出此险招，他那一剑招数用老，回救已来不及，但他多年武功修为也非常人可比，当下手肘一沉，脚下一个急旋退开数步。饶是如此，手臂仍然一麻，绸带分毫不差的拂上他的穴道。
　　可惜的是，绸带毕竟是柔软之物，虽贯注了内力却也不能同刀剑相比，再加上柳谷泉反应迅速，他那一避虽没躲开，却已卸去了绸带上的大半劲力，虽被拂到，也只是麻了一麻，长剑并未脱手。
　　他暗暗庆幸，冷凝却暗叫可惜，这一下没能夺下他的剑来，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即使只是手臂一麻，也足以让柳谷泉吃惊不小，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女子。留下她，只会后患无穷——
　　他眸色一暗，陡然一声乍喝，一剑飞起如寒冰明玉凌空射来，直指冷凝眉心。剑明如镜映得他须发俱张，带出霍然衣袂风声，剑势急峻凶险，如惊雷滚滚万马奔腾碾空而出，一时间剑气千幻明月无辉，四面八方全是剑影。
　　这一剑他倾尽全力，绝非那招“天山飞雪”可比。
　　冷凝在他身形一动时便知不好，惶然欲退，可是只一霎那就被笼罩进一片流光剑影之中，无路可逃。柳谷泉的剑未至，剑气先袭来，“嘶啦”一声，她手中的半截残绸碎裂数片，轻飘飘的随着剑气在风里乱飞。
　　冷凝骇了一跳，下一刻只觉胸口一沉，像被重锤猛然一击，身体还来不及反应，已是“哇”得一声，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怆然疾退几步，抬眼处迷蒙中万道流光如银瓶迸裂，一点寒星挟风雷之气霎那已到眼前……
　　她蓦得闭目，心头一颤，脑中疾掠而过的却是云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