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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梦入西湖数六桥(二) ...

  •   若说这世上还有为数不多不怕云起的人,那洛羽一定是其中之一。
      屋子里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洛羽笑眯眯的抓了把花生米,走到云起身侧的软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着,“啧啧啧,阿起你的魅力还真是大啊,连知府千金都不顾矜持来向你示好了。”
      云起抬头看他,露出难得的微微一笑,声音却依然是冷的,“罗秉诚那个老狐狸安得是什么心你还不清楚吗?想用他的女儿保他官运亨通,升官发财,主意倒是打的不错,可惜——”
      “——可惜他找错了人!”洛羽懒洋洋的接口,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
      “不错!”云起冷哼一声,又恢复了那煞极天下的模样,他低头又去写字,淡淡的问了句:“你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咳咳——咳!”洛羽差点被花生给噎到,忙喝了口水,有些心虚的辩解,“哪有多久,人家才刚回来好不好。”
      “是吗?”云起冷冷的抛下一句。
      “是啊——”洛羽连连点头,却在心里补了句话:人家只不过是在罗家大小姐踏进书房大门时刚好回来,又只不过在屋顶上歇了会儿,不小心听了几句话而已——真的只是几句而已,你压根就没怎么理她嘛。
      云起懒得和他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不清的计较,冷冷的瞥他一眼,不再说话,只留下洛羽一个人兴高采烈哇啦哇啦的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说得是有关冷凝的事:
      “……眼看着那小子就要人头落地血溅当场,哇!阿起你没看到,突然,一条白练唰的一下飞来,卷着那刀柄就飞了出去……”洛羽一边说着还一边手舞足蹈的做动作,模仿的形神俱佳。他说得兴起,蹦到云起身前,去拉他的左手,“阿起,我说了半天,你有没有在听啊?”
      云起手腕一翻,不露痕迹的挣脱少年拉扯的手,冷冷的道:“洛羽,别闹!”
      洛羽被他轻而易举的挣脱开,还不死心,又去抓云起的右手,“别写啦,我在说冷凝小美人的消息,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云起头都未抬,左手一格一挡,将洛羽轻轻推开身侧,右手笔势未停如行云流水顺势而下,写完最后一笔,“啪”的一下掷笔于案上,这才冷眼侧目,“你要说便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洛羽对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嘻嘻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说,我就不信你对她当真无情,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她?”他说着探头去看他写的字,一眼便见“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几个字,墨迹淋漓写的却是《满江红》。洛羽只扫了一眼便一声哀叹,双手敲着桌子:“你能不能写点别的?你心里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当真一点也不动心?”
      云起回他的是一声冷哼,“我心中早无儿女私情,何来动心。”他甩袖负手而站,冷然说得决绝,“对她,我只有愧疚。”
      洛羽跃上桌子面对着云起盘膝而坐,笑眯眯的盯着他摇头叹息,“真是个绝情的人!你知道她一个人在房里弹琴唱的什么?”
      什么?云起扬眉,看着洛羽自顾自的敲桌低吟,“千里江山千里愁,荷花桂子恨未休。铁蹄踏破君王梦,云妆卸尽怨歌喉。红颜白发恩情断,晓镜雾鬓再添瘦。多情从来伤情苦,漫卷西风总成忧。”
      云起胸口突得一紧,怔在当场。
      红颜白发恩情断,晓镜雾鬓再添瘦……
      这——还是他认识的冷凝吗?
      当年初见,她清气出尘白衣当风抚琴长歌,一曲《长相思》千回百转唱尽世间爱恨痴嗔,一回首如花笑靥倾绝天下,清到极致,也雅到极致!
      便是那回首间的倾城一笑,让素来无情的他莫名的动了心,也动了情。只可惜——他不是普通人,他是云起,大宋的云起,手握发兵之权,执掌统兵之重的云起!风雨飘摇江山未定,他怎么有时间有心情谈及儿女私情,又怎能自私的要求清风明月般的她和他一起面对这污浊不堪的官场,这千头万绪百孔千疮的兵戈战乱。面对她万千情意,他只有狠下心,冷冷的转身负袖丢给她一句“我今生注定负你”!如此冷酷,如此残忍,如此——绝情!
      她素来无欲无求任性洒脱,能煮酒烹茶品梅论剑远离俗世羁绊便心愿足矣,她看淡人世冷暖来去了无牵绊,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留她不住,她始终是那样如清风明月芳兰掠影般淡然随和的女子啊。
      可是,这样淡雅如云的女子,也会情关难过,也会弹着琴念出“红颜白发恩情断,晓镜雾鬓再添瘦”这样幽幽痴怨的句子。
      冷凝呵——当年我狠心赶你走,竟是错了么?
      “阿起——”洛羽好奇的声音拉回云起飘忽的思绪,“你怎么了?”他在云起眼前挥了挥手,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哈哈,冷静沉稳的云起居然也会有失神的时候,真是难得。
      云起一惊回神,难掩眼中的尴尬。太失常了,不过是一句诗,他竟然——
      闭了闭眼,他恢复先前的冷漠,“让你去查的事查到了吗?”
      “没查到!”洛羽很干脆的抛给他一个我不知道的眼神,却在接到云起杀人的目光后小心的吐了吐舌头,决定还是不要随便惹他的好。“不出你所料,此次乌陵山一会大有蹊跷。”洛羽耸了耸肩,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在全城的各大客栈里都发现了乔装成大宋百姓的金人,而且为数不少。”
      云起冷笑了一下,和他想的一样,果然这其中另有阴谋。
      这场武林大会从三月前御剑山庄发出请柬开始,就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打着共商抗金大计的旗号,成功的激起江湖侠义之士的一腔热血与满腹豪情,纷纷趋之若骛的来赶这三月之期。可就因为从头到尾这场大会表现的太过正义太过激愤,反而给人一种做戏的感觉,好像是故意激昂悲愤做给人看的一样。
      朝廷不问江湖之事,不代表就一点也不注意江湖动向,恰恰相反,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朝廷的耳朵里,更何况这么热闹的一件大事。云起也不是傻子,这么明显这么做作的举动他怎么会不怀疑,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人捣鬼。所以眼见三月期满,各路武林人士汇集一堂时,他也微服来到南阳,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耍什么花招。
      洛羽咬着花生米,继续漫不经心的说下去,“御剑山庄的庄主柳谷泉早在半个月前就已驻进他们在南阳的别苑烟霞园,九大门派中的各大弟子如今也已齐聚南阳,另外,我还看到一些人,嗯——像无边道人啦,西城白头翁啦,关山双剑啦,明月刀傅岩啦,碧水剑尹微啦,哦,还有江南七君子,还有……”洛羽还在那里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这些若是别人听了定会大惊失色的名字,从他嘴里溜出来就好像路边的小花小草一样正常,丝毫不认为他们的出现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云起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听他用那种很无所谓的语气,散漫随便的念出一个一个大有来头的名字,禁不住皱眉,“明月刀碧水剑、江南七君子?这些从来不问江湖事的人居然也被请来了,呵——御剑山庄好大的面子。”
      洛羽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抬头神秘兮兮的看着云起,“这些人很厉害么?我还看到一个更厉害的人,你猜猜是谁?”
      云起没心情和他玩猜迷游戏,一声冷斥:“说!”
      洛羽见他一点也不配合,认命的叹口气,好无聊的拿笔杆“啪嗒啪嗒”的敲着桌子,“云起你真是一点都不好玩,真不明白冷凝怎么会喜欢你这个冰木头这么多年。”他摇头,一副很替冷凝婉惜的样子,“二十年前有人仅用琴音连杀祁连四杰,随后做下多件大案,他杀的人既有江湖中人也有官府中人,既有侠义为名的江湖正道也有杀人无数的邪魔妖人,黑白两道、朝廷和江湖都欲除之而后快,他——”
      “桐、琴、客!”云起蓦得回首,眼中寒光一闪凝视着洛羽一字一顿的念出,黝暗的双眸看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答对了!”洛羽一声欢呼,从桌子上蹦下来,笑得很开心,“阿起,真的是桐琴客哦,我亲眼看到的。”
      “他也来了?”云起凌厉的目光一转,“他向来狂妄自大,怎么会听命于御剑山庄?”
      “他当然不是为了御剑山庄来的。”洛羽慢悠悠的说,顺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江湖第一庄算什么东西,桐琴客根本就不会把小小的御剑山庄放在眼里。”
      云起挑眉侧目,“那他因何而来?”
      洛羽扮了个鬼脸,“你猜!”他得意洋洋的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云起冷笑一声,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大少爷,他不肯陪着洛羽胡闹,但他知道就算他不问,洛羽也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他太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公子了,如果不是让他觉得好玩而感兴趣的事,他才懒得去管。就像这次微服出来,他死缠烂打的跟了来,理由居然是他从未见过武林大会,要来见识见识,一点也不认为此行可能会很危险。而当云起耐着性子跟他分析可能出现的危险试图阻止他时,他居然很无辜的甩出一句“有你在,我怕什么?”让一向冷酷无情的云起彻底拿他没辙,由他跟了出来。
      果然洛羽笑完了,眉眼弯弯很开心的看着云起,“你一定猜不到——”一想到天下还有云起不知道的事他就笑得很得意,“桐琴客是一路跟着冷凝来的。冷凝要凑热闹,要来看乌陵山大会,他自然就来了。”
      “这跟冷凝有什么关系?”云起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警觉闭嘴。
      可是还是迟了,洛羽笑嘻嘻的瞥他一眼,继续不怕死的调侃,“你紧张个什么劲,你不是没有儿女私情么,你写你的靖康耻臣子恨,你管她和谁在一起,管她是死是活……”
      云起负手站立凝神未语,可是他的周身突然泛起一股森然寒意,滚滚荡开,洛羽顿时在这寒意笼罩之下吓了一跳,一抬头见云起的目光冷如刀锋正射向自己,他嘿嘿一笑脚下立刻退了一步,眼睛骨碌碌四面乱转寻找最近的出口,心里暗暗琢磨着好汉不吃眼前亏,惹恼了云起是不是要脚底抹油转身就跑比较好。
      云起一眼看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双袖一拂,封住他的退路,“说!”
      洛羽“呵呵”两声干笑,自知打不过云起,“你放心好了,冷凝现在厉害得很,没人能把她怎么样的。桐琴客跟着她,不是要对她不利,而是——”他眨了眨眼,故意卖个关子,眼看云起眉头一皱,肃杀之气又起,忙张口而出,“桐琴客是要冷凝做他的徒儿啦!”
      云起愕然,“他干嘛要收冷凝做徒儿?”
      洛羽往后一跃跃出三尺,才打了个呵欠,往屋外走去,“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你要是想知道问问冷凝不就行了,或者你能找到桐琴客问问他也行。本少爷累了,要回去睡觉。”他一边走一边说,说着人已在屋外,却又突然折回身探了个头进来,“忘了告诉你,他的真名叫铁琴子。”说完嘿嘿一笑,飘然而去。
      云起看他眨眼间人已不见踪影,一向冷厉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大少爷,任性好玩胡闹,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让人无法讨厌他。他好玩胡闹,却掌握得好分寸,他锦衣玉食,却从无淫靡之气,他是那种天生就能博得众人好感带来快乐的人,让人想起他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云起笑了一下,突然想到冷凝,笑容顿时隐去,心口泛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三年,漫长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以为心头那道伤口已经愈合结疤,不会再流血也不会再痛了。可是,仅仅只是听到她的消息,听到她一句诗,就足以把他心底尘封多年的往事再次翻出来,原来伤口被人揭开,还是会痛,还是会流血,即使这伤口已经过了三年也一样。
      云起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一轮明月,晚风习习吹过他的衣袖,带来园中草木的芳香,雾气般弥散开来,轻飘飘的洒落点点离愁。耳畔仿佛还能听见一个清澈如水的声音,弹着琴漫声而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树粉白粉白的桃花零落飘忽纷纷点点随风起舞,漫天花雨下有白衣女子抚琴而歌,歌罢一抬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惊落一地繁花,说不尽的娇俏妩媚清雅动人,她嫣然一笑,顿时连桃花也失了颜色,“云起,我唱的好不好?”
      ——云起,我唱的好不好——
      云起猛得闭眼,满脑子全是那个人比花娇的身影,挥之不去。
      半晌,他才睁开眼睛,对月逸出一声轻叹,缓缓沉吟,“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他念得极慢,似乎心中缠绕着许多事,许多情,让他眉头紧锁,皱成一个“川”字。这一刻在他身上寻不到半点儿煞极天下的寒意,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对着此月此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种缠绵,一种情绪,虽然这种缠绵这种情绪放在云起身上显得有那么点格格不入。
      认识云起的人若是看到这幅场景——这样的月,这样的夜晚,这样缠绵的诗,这样满怀离情的云起,定会大吃一惊。在所有人心里,云起永远是冷峻的,是黑色的山崖,是深沉的暮色,沉稳果断,冷酷无情,你怎么形容他都好,可就是与这样孤意的愁绪是万万搭不上边的。
      云起负手而站,满怀心事,他从来没有吟诗吟得如此专心,专心到全身心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以至于竟然没发现窗下有人极轻极低的接了一句: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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