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琅华》顾浅意

81、费城故事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颜色没有光亮没有注视，只能靠声音靠手靠身体去感受与认识。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巴士汽车停站的刹车声，观光马车沿街走过的哒哒声，空气中飘过来的花香，还有落叶追逐微风的私语。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还未有太大凉意的费城的秋，感受着这个我渐渐不再陌生的黑暗的世界。

　　“LIN，come on , The breakfast is ready。”房东太太用标准的美式口音唤我，我应了一声，摸索着拿起窗边的导盲棒，慢慢地向前移动。

　　关上门，两步之外停顿一下，然后寻着扶手缓缓下楼，心里默数着数字，三十四，三十五…三十七节长长的木质台阶。好心的房东太太引我坐下，然后向我介绍早餐。

　　脚下不经意踢到软软的一团，我笑了笑，是房东太太养得一只猫，它平时最爱找各种隐蔽的角落睡懒觉。

　　“Good morning。”房东太太正在与另外一位租客打招呼，是个不爱说话的律师先生。听说他也是亚洲人，但我从未和他有过交谈，除了偶尔如现在一样一起吃个早餐，其他碰面的机会几乎寥寥。

　　吐司、火腿、煎蛋、牛奶。房东太太特地照顾我们这两个亚洲人，即使是西式早餐也尽量加点中国特色，比如我手边那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餐间除了她自顾自地与我们聊着嫁到波士顿的女儿，其余就剩我微笑的沉默。

　　出门左转，穿过马路之后来到街区公园，路途中会遇上坐在长椅上看逗狗说话的老头，右转经过一条长长的枫林大道，这个时节正好与红叶来个亲密接触，也许此刻，它正亲吻着我的发梢。

　　穿过枫林后左转，沿着Locust Street行走，五十步后会听到街头艺人吹奏萨克斯的声音，等一个红绿灯再直走一百零八步便来到著名的柯蒂斯音乐学院。

　　我站在这座豪华而古老的建筑前，想象着它高高的拱门上印着典雅的花色，走进去，触摸着墙壁，那些古典主义的实木线条，波斯风格的地毯，还有造型考究的铁艺。在大厅里似乎听到了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琴声，顺着琴声上二楼的琴房，是Leon老师的早练。

　　他结束后用英文与我打招呼：“早上好，林。”

　　我笑着将导盲棒放在一边：“早上好，Leon先生。”因为他还不愿意收我为学生，所以我还不能称他老师。而性格古怪的Leon很喜欢我这样一本正经地叫他先生。

　　我玩笑道：“早晨听到的月光曲，很特别。”

　　Leon来了兴趣，语气中满是期待：“哦，哪里特别？”

　　我走近柜中拿出一瓶Mouoton，倒了一杯给他递过去，Leon很快地伸手过来取，我知道他考虑到我眼睛的不便，道：“谢谢。”

　　Leon却辩驳：“不不，我只是怕你洒到我的钢琴上。”

　　我笑了笑，真是个古怪又可爱的老头。他喝了一口，问我：“你还没告诉我哪里特别？”

　　我抬头想了想，回忆起了印象中的清晨月光，向他道：“月亮追逐着太阳，却永远无法相见。而清晨的月光像是望着爱人的背影，说再见。”

　　半晌的沉默，不知Leon先生想起了谁，我却忽然想起了他。

　　Leon站起来，拍拍我的肩，似一种赞赏，却死活不说出：好吧，来做我的学生。只是不搭调的说一句：“酒很棒，记得晚上我有音乐会。”然后走出琴房。

　　我对着他的背影笑道：“知道了，我会准备好的。亲爱的Leon先生。”

　　准备好琴谱，试奏上台表演的钢琴，感受现场的灯光与环境，确认乐队进场的时间。柯蒂斯音乐学院大概很多人知道，Leon大师破例招了一个女助手，而且还是个盲人。

　　Leon先生一周一次的音乐会总会让我迎来忙碌的一天，而我必须以超常的适应力完成好这一切，并挪出傍晚的打工时间。

　　我以前特别不习惯在人多的场合弹琴，可如今坐在音乐餐厅的钢琴区内，心情却十分平静，想来这眼睛看不见原来也有好处。

　　我笑了笑，不像刚开始那么不能接受，如今也能平静地自嘲了。

　　将手放在琴键上，弹一首《少女的祈祷》，这首曲子虽然简单，可我却极爱，它的作者芭达奇夫斯卡是个才华横溢却不幸早逝的少女，二十四岁便离开人世的她却依旧如此热烈地绽放自己的生命，开头那些刚劲利落的音符像是迎风奔跑，而中间那流畅的旋律又如清泉般细腻温婉。变奏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是那可爱的少女想念喜爱之人时的怅惘。

　　曲音渐消，我似乎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左手边离我最近的位置传来女孩的哭声。我站起来，向着声源走近，感觉到她正独自掩面而哭，心中不忍，从口袋里拿出干净的手帕递给她，隔了好久，她才接过，然后轻声道：“谢谢。”

　　我笑了笑，正打算转身时，被她叫住：“能不能跟我说会话？”

　　这个时间点餐厅客人不多，我中途休息几分钟也无妨，于是点点头，然后摸索着她对面的座位坐下来。

　　她似乎才发现我看不清，有些惊讶道：“你的眼睛？”

　　我笑道：“嗯，看不见。”

　　“不好意思。”

　　“没关系。刚刚我听到你哭，是听了那首曲子吗？”

　　她声音又变得哽咽：“我只是想起了他，他曾经也给我弹过这首钢琴曲。”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忍不住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自我沉浸在回忆里：“我昨天又梦见了他，他弹琴给我听，对我笑。他笑起来像个小孩，傻傻的样子，但很温暖。”

　　我知道她嘴角一定是扬起来的，泛着泪光的眼里全是那个他的模样，可声音的结尾处那丝爱而不得的哀伤永远无法伪装，果然，只听到她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悲伤：“我等了他整整五年，找了他整整五年，这五年里，我每天活下去的动力就是相信我们依旧活着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而他也正在等我。可是，我甚至连再见都没有机会说，他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

　　“费城。”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找不到了，他死了。死在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