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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似曾相识燕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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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繁忙,向陛下偶尔告个假亦极是不易。无奈,早春此等良辰美景,怎好辜负?好说
歹说,终是得了陛下的应允,来此扬州。
杜牧有言:“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听闻扬州城这双面美人,冷艳清绝与巧笑倩兮,各有各的别样风姿韵味。只是不知,何时秋日才能求得又一良机来此赏菊?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身旁的引泉抬着头,愣愣看着大明寺外的梨花,似喃喃,似喟叹。
“唉……公子,你干嘛敲我?本来引泉就不及你半分聪慧,现下再一敲,不真成傻的啦?”引泉摸着头,义正言辞地指责我。
我收回手里的折扇,唇畔噙了三分笑意,揶揄他:“出口成章,随口作诗,这哪里是傻了?”
他更苦了脸,讨好地笑:“公子,就别拿我打趣了。这还不是你昨晚压在案几下面的两句吗?我不过剽来用一下……”
我摇了摇头,方向前走了两步,引泉又凑到我耳边附语:“公子诶,你晓不晓得,你将至大明寺的风声一走漏,今日女客便蓦然比往日多了三四倍……”
我见他一脸兴奋,也不好扰了他的兴致,便故作兴趣,道:“哦?这又是为何?”
引泉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公子,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说你如此年轻便已官拜高位,便是凭你这等相貌,这等才情,哪怕是个落魄书生亦不愁做人家上门女婿啊!”
金丝楠木的折扇柄又一下重重拍在他脑袋上,这引泉,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没大没小,什么上门女婿?怕是你自己求之——”我故意拉长了音调,转身迈开步子,“不得吧?”
引泉在后面跺了跺脚,只得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
院墙杏黄,殿脊青黑,古木苍翠。香烟缭绕,香客络绎不绝。寺庙在此般衬托下,似一副漂浮在浮云之上的斑驳剪影,不甚真切。
果真如引泉所言,有不少打扮得有些过于庄重的女客。我失笑,在折扇后隐了笑意,便向后院步去。
悠扬的钟声荡漾在春日的晚风中传至远方,荡涤人心。沉静,肃穆,幽深,脱俗。于这熙熙攘攘的浮世中尚能有这一方净土,很是难得。
曲径幽深,扶疏萌荫中,我踱着步子,悠悠走着,却无意间发现一堵墙。
墙是寺院的墙,杏黄红砖,没什么起眼的。起眼的是那墙上的题诗,数量很是可观。
一时间来了兴趣,便一拂衣袍,在一旁石凳上落了座,“哗”地将折扇一开,朝引泉吩咐:“有劳你替我念一念这墙上的题诗了,却勿要将那写诗人的名号身份说出来。”
知我素来不喜多言,引泉已憋了半日。现下揽了个可不停费口舌的差事,自然是欢欣,便细细将题诗为我道来。
听了半晌,却觉得大多数不过尔尔,偶有两首较佳的,却也不值得称赞。百无聊赖中,正想着走人,却突然被两句勾起了兴趣。
“且停一停。这两句倒是哪位所作?”
“公子,署名是王琪。”王琪?倒未曾在朝堂上听说过这等人物。这才气考取个功名是绰绰有余,倒是可惜了。
我靠近寺墙,细细看来,这笔风倒是有股熟悉的感觉。与旁的那些诗作相比,这笔墨分明是新成。一时间,更是对王琪这号人大感兴趣,萌生出想见一见这人是否如其诗其字一般风流雅致,飘逸潇洒。
打定主意,便回首要唤引泉去将这王琪寻来,却不想一人毫无防备地映入了眼帘。
许久之后,我尚能忆起这一眼。似清晰,似模糊。清晰到每一瓣花都记得,却模糊得想不起那人究竟是何模样。
可当下,毕竟就是当下。
那人一身雪裳,衣角被春风拂起。那满头青丝分明乌黑,却在晴和的日照下显得荼如皑皑白雪。那双眸子如层层宫檐上的堆雪冷冽里又泛着兰溪春日的晴岚,一双凤眼下有一滴泪痣,便平白添了三分多情四分风流。
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亦是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
分明处处矛盾,却又处处惊人。一瞬间,我想起家里院子里的那株梨花。清雅里透着艳丽,冷艳中掺着和煦。
我向那人走去,顾不得引泉尚在身后垂涎瞪眼。
行至近处,有暗香盈袖。
拱手作揖,向他询问:“不知兄台可曾见过先前于墙上题诗之人?”
一切皮相皆空相。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对那王琪感兴趣。
孰料,那人竟亦拱手向我行李,笑弯了眉眼,将流风回雪统揽其内:“在下便是王琪。不知兄台找在下可有何指教?”
这下我倒是愣在原地半晌。引泉成日夸奖着我,可见都是昧着良心的。什么相貌才情,比之这人,自叹弗如。
“殊方于寺院墙上见了王兄的题诗,深感王兄才思敏捷,便想着一见。未曾想王兄竟是这般天人之颜,现下一时真真是感慨万千。”
“哦,”他仍旧笑着望我,丝毫不避嫌,倒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名满京都的晏公子。”
一下点破我的身份,弄得我又有些微怔。他便又自顾自续下去道:“放眼这天下,除了五年前于殿试上凭着才华横溢与诚笃不隐,如今步步高升的晏公子你,又有谁尚能当得上一‘殊’字?”
五年前,正是我十四岁入开封府赴试。第三日殿试赋时,不曾想那题目正是《治国论》,与那红笺上如出一辙。当下便向陛下道明情况,本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却未想因此白白得了一筐子的好名声。真真是惭愧。
却经他这么一提,让我又忆起一件事。
对面那人,兀自笑得风流。
心思一转,便道:““王兄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殊此趟乃是向陛下告假而来赴这一趟早春行,说来真是羞窘。方才见墙上题诗,深为王兄才气折服。便想着向王兄指教。殊作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一联,却近年来一直苦苦思索下联而未曾有结果。”
正准备引他一同去石凳那边细细品茶攀谈一番,容他慢慢思索。却不想他竟在下一霎便无比从容地接口道:“何不对个‘似曾相识燕归来’?”
待我回过神来,已不知有多少流景自指尖翕忽而过。不由脱口而出:“妙,妙,真是妙极,妙极!”
这下句与上句同写暮春之景,拿“燕归来”对“花落去”,工整且巧妙。用“似曾相识”对“无可奈何”亦恰到好处。兼且音调平仄相对,音韵齐整。
我苦思多年,未曾想竟被面前这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当下更是对他好感顿生。
“世人皆叹晏公子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在下这是班门弄斧了,真是惭愧得很。”明明是十分谦谨的语气,他却未尝有丝毫胆颤的模样。却很得我心。官场混迹多年,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之辈还见得少么?虽不动声色,但我却平生最厌恶谄媚小人。言谈随意自然,一声晏公子,未以大人相称,很是合我心意。正是这般傲然气节,才堪让我折服。
“王兄何必妄自菲薄,此等才情更在我之上。只是却不知,王兄何不入朝为官?”
王琪哂然一笑,如画眉目更添几分飞扬神采,话语中是三分不屑:“我只向往这闲云野鹤的日子,朝堂上的那些权谋心术,实在是与我的心性不符,况且,我亦无那么多精力去学啊。”
簌簌梨花下,我同他仿若是多年老友一般,从华山之险谈及黄山之巅,从江南烟雨谈及大漠孤烟。
落日时分,倦鸟归巢,徒留天际啁啾。与他分别时,很是不舍,便带了顽笑的语气道:“你既不愿入朝为官,却也可惜了这满腹才气,我亦很是舍不得你,不如同我一道回开封府,做我门下幕僚?”
未曾想他竟笑弯了凤眼,欣然颔首。
梨花淡白柳深青。这趟早春行,不知有多少好光景,同他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