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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 罗绮满城春欲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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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珠箔,掀玉帘,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方从尚书府出来,望了望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斜阳余晖。天际一线彩霞如被火烧着了一般,徒留一地惑红。
马蹄咯咯哒哒于官道上飞驰,我揉了揉额角。拂衣袖时,蹙了长眉。身上好似还有方才那贴过来舞女的花粉香味,不由自主便又忆起那尚书沉迷于酒池肉林、朱唇玉臂中的神色,便又感到恶心了几分。
偏引泉这厮还不怀好意地揶揄我:“公子啊,我说那席间多少人对那些舞姬心驰神往,你倒好,人家是趋之若鹜,你是必有不及。唉,不是引泉说你,再瞅瞅这几年间,多少朱门贵户家的小姐寻人上门来说媒,你偏统统打发了,一个不留。莫非……”一看他这诡异的脸色,我便晓得接下来一定没什么好话,“莫非,公子你喜好男风?”
我却在这一瞬看到眼前一大片荼白的堆雪,一瞬间出神。
再看到的便是引泉那双手在我面前晃动,一脸的忧心忡忡。我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道:“这个月,府里所有的恭桶都交给你了。”
下车时尚能听见他还在身后哀嚎。
方步入府中,便见王琪身边服侍的小丫头红笺,却说他正在后院的云溪里泡着。
我甚少发火,年少时便不多言,随着年纪增长便更不同他人一般见识,许多旁人看来严重的事不过是一笑了之。今次却不知怎的,有些不由自主地冷声斥责了红笺:“胡闹!这春日里去泡冷水?他是嫌自己身子太好了么?你们也不拦着?”
不顾身后哭着跪下来的红笺,便直奔向云溪。
云溪是从山上改了道引进院子里来的。我素来不大喜京城内的烦杂吵闹,便在城郊将府邸依山而建,四下遍植了梨树。
现下正是春日,东风和着薄雾,漫过堤圩,拂过那人的脸上,荡起无数涟漪。他就这么在这簌簌白雪中,似是被埋葬在这春日里。
我的心神一下子仿佛被什么勒紧。
疾步过去,瞧见他的长睫一动不动,似是安然沉睡。
我准备一把将他捞起,不想恰在此时,那双潋滟的凤眸兀然开了。乍见时冷冽似有一朵冰莲盛放于其中,而这些年我渐渐发现那里有的不过是春日的兰溪。
他望着我,甚而眉眼弯弯,唇畔含着笑意。“公子回来了?”
“还不快起来?”我薄怒,语调不自觉地扬高。
“素来处变不惊的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含着些怒气呢……难道……是在忧心我么?”他痴痴一笑,望着我,眼里的兰溪好似被扔进了一块石子,从里到外一丝丝碎裂,“我一介小小门客,何劳公子忧心?啊,那尚书府的舞姬可是一绝,名动四方呢,公子你……”
他还在说着什么,却没有一字能入我耳。我将他从溪水里一把拽了出来。他身上只着了一件雪色内衫,触到时满手冰凉,连我的心亦跟着沉了几分。
他瞧着我,不说话了。
落雪纷纷跌至他的衣袍上,在他的眉眼间晕染开。
我亦望着他,怒气蓦然就不见了,似笑非笑道:“你这是在赌气么?嗯?”
他蜷缩在我怀里如一苕龄小儿,还在硬撑,却有晚霞慢慢攀上他的脸颊。
我将他放下,将外袍披在他身上,无奈地叹了口气:“既不想同我讲话,那我便走了。”
将将转身,就被拉住了衣袖。对面那人华彩无二的眸子却只望着远方,可那手又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一时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为何赌气?”
“你总是同他人在一处,”顿了顿,他又道,“那些官员府邸里的舞姬,抑或是秦楼红阁里的歌妓,真是令人厌烦……”
望着他湿漉漉的样子,如同梨花带雨。这么想着,便不自觉轻笑出声来。想着上前一步为他擦干头发以免感染风寒,却不想他竟也上前。一时间脚步便乱了,眼前的景象乱了,气息亦乱了……
他趴在我的身上,那双潋滟的眸子就近在咫尺。
“喜欢我么?”那扑面而来幽香不同于那些舞姬身上浓烈刺鼻的香粉,让我一瞬想起儿时院子里的那株梨花。簌簌飘落的,温暖的,皑皑白雪。
我怕,怕他亦如那株梨花般,可能在我稍微的不注意下,便消失殆尽。
“喜欢。”深深望进他的眼眸里,毫不闪避。
“可市井流言,都讲晏大人府里那唯一的一个幕僚,可是他的面首呢,”他挑起我的一缕发丝,目光却仍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我,“你不怕么?将谣言变成真的?”
素日的他皆或调笑,或风流。鲜少见着他这般执著于一件事。
或者,说是妄执。
我笑了声,带了不屑与傲然:“我晏殊何曾怕过什么流言蜚语?”
我不晓得,是否发生这一切时,我是清明的。或许,自见到他第一眼起,或是更久远之前,我早已陷入了这一场散发着梨花香的幽梦中。
不知是谁的错,怕是两人都有错。后来的事情,就如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一场春梦日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