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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明年开后更谁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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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殊其婚期将近,亭杳尚在为那件“难得的宝贝”发愁。染夙安慰他说,大不了到时候从他自己身上割块肉下来烤了给殊其送去,也能勉强长个百年修为。
这日他在镜天湖上,系了只小舟躺在其中午睡。碰巧将将听见几个小仙娥压低了声音窃窃谈论。
“听说这镜天湖里可压了只洪荒时代的异兽啊?”
“有是有。不过有一次我偶尔听闻族长与上仙谈话,说这异兽并非压进去的,而是在湖底看守宝贝。”
“宝贝?这湖里有什么宝贝吗?”
“据说湖底有一棵菩提,”那小仙娥顿了顿,环顾四周,才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许,继续道,“水生的菩提,大约四海八荒就那么一株。这株菩提三万年一轮回,树上只生一只菩提果,有助长修为之功效,寻常小仙吃了可直接飞升上仙。不过那湖底神兽可非闹着玩的,据说是勾陈。我听闻呐,当初九重天上的止禾仙君想着为王母祝寿而取这菩提果,被勾陈伤得差点魂飞魄散。估摸着,现下这几日正赶上菩提树结果。只是可惜了,自止禾仙君后,再无人有那般胆量。”
众人唏嘘一番,心满意足地离去。
本是庄笑谈,偏偏教亭杳这个榆木疙瘩当了真。但思量几番,也晓得凭自己这百年修为根本不足以同止禾仙君相提并论。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染夙那张脸,但又考虑到自己报恩却拖着染夙帮了好几回,实在不大好意思麻烦人家了,只得作罢。想了半日,总算忆起魔界有一尊者号为宿莘,好收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着些当铺的勾当,便屁颠颠地跑去找人家了。
说实在的,亭杳这么只兔精实在没什么能令得宿莘动心的东西。在他把鼻涕眼泪全揩到有严重洁癖的宿莘身上后,尊者才勉为其难要了他一双红玛瑙般的眸子,答应暂助他万年修为。
剜双眼的时候,亭杳觉得好疼,真的很疼。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最后一眼看殊其时,认认真真地看他个万八千年;还有些害怕,害怕会不会忘了殊其的模样。不过转念一想,大概自己这趟跑得是有去无回,记不记得住也就这几日的事情。如此一想,便释怀了。
亭杳算了下,若是司命仙君打了瞌睡,自己的运气好过了头,盗得菩提果,这么个难得的宝贝定能抵得上报恩的分量了;若是司命仙君兢兢业业,自己真的丧命于湖中,那也没什么,这命也算还给了殊其。左右来说,都是不亏的。
打定了主意,说干就干。这夜明月高照,洒下一地碎银。镜天湖风平浪静,静影沉璧。今夜乃又一黄道吉日,适合杀人放火,偷鸡摸狗。
在身上摸了摸,亭杳将宿莘友情附赠的避水珠掏出来吞下。屏气凝神,捏了个诀,一个猛子扎进了镜天湖里,搅碎了一池月光。
这镜天湖表面看起来灵气微弱,实则尽藏湖底,亭杳只觉得那扑面而来的灵气如一把利刃,差点儿剖开自己的这个罩子。倘若方才自己不长点心眼儿,此时大概早已沉尸。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形,他才拼着一身修为,开始游动。
道行深的仙啊魔啊,五感于他们来说没什么实际作用,全靠修为来支撑。修为愈高,看得亦更远更清。亭杳虽被剜了眼珠子,但好歹也得了宿莘暂借的万把年的修为,现下虽在乌漆抹黑的湖底,倒还能勉强看清方向。
东南方向有处微弱光亮,亭杳便向那处游去。
期间不免感慨一番,陆地上的走兽还真不适合在水里面。
那一线光亮起初还明灭不定,随着亭杳的靠近,是愈来愈盛。亭杳不禁心里一喜,看来有戏。
再靠近些,便发现那亮灿灿的罩子下有棵仙树,枝叶扶疏,亭亭如盖。一点殷红悬于枝桠之间,似只铃铛,正是他心心念念的菩提果。唯一不痛快的是,那只有画本子里出现过的勾陈,当真屈了腿盘在菩提树下。
亭杳当即便隐了身形,小心翼翼地蹭到树旁。此时亭杳已手指冰凉,闭了闭眼强自稳定心神,将菩提果摘了下来。霎那间便是惊涛骇浪,地动山摇。回过神时,勾陈已然向他这边扑来。
他立马将所有修为都如刷漆般一层层罩上他的罩子,奋力逃离。手里紧紧攥着那菩提果,咬紧了发白的嘴唇。成败,在此一举。
被勾陈一爪子拍飞时,他心里长叹,陆地上的走兽果然无法同水生的相提并论。
凝着宿莘万年修为的罩子碎裂,四溢的灵气将他震得五脏几碎。吐血时还将右手特意避开些,才让血腥没沾染到菩提果上。
浑身修为俱散,怕是自己无法将菩提果交给殊其。现下想来,横竖是死,当初何不听从染夙建议,将自己烤了给殊其,倒还能给他涨那么点修为。唉,真是悔不当初。
威风凛凛的勾陈一双铜铃似的眼很是有气势地瞪着亭杳,举起前爪正要气势万千地将他拍死,不想被一股大力掀飞。
亭杳昏过去的最后一瞬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的衣角,那人持一柄冷剑,挽起的剑花在水里依旧好看得很,一如当年。
这个冗长的梦醒来时,是在殊其的榻上。
兀一睁开眼,见到的便是殊其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幽深的眼眸里有些令他看不懂的情愫。
怕是恼了吧?自己擅作主张,还害得他去救自己。不晓得他伤得严重么?亭杳想开口问,却最终没力气,只得将手里紧攥的那棵菩提果颤巍巍地递到他面前。
殊其没有接过去,只定定看着亭杳,而后道:“染夙死了。”没什么表情,可那背后分明有着滔天的怒火。
“什……什么?”
“是染夙救了你,然后他死了。”
亭杳怔住了。
“你就为了这区区一只菩提果,便让染夙将命搭了进去?”
亭杳仍未从染夙的死讯中清醒过来,反应自然比平时又呆了些:“我只是……只是为了报恩……”
“报恩?”殊其听至此,两道长眉又蹙了起来,“报什么恩?”
“你不记得了吗……当初那场茶花盛事中,你救下了一只白兔……”
殊其难得认真地将近百年来各种七零八碎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愣是没想出他何时救了只白兔。忽而脑中有一片段闪过:“我未曾救过什么白兔。倒是染夙,前段日子……大概三百年前,救过一只受伤的兔子,后来不知怎的便再没见过。”
亭杳只觉如遭雷劈,身上的痛楚好像一下子全涌到了心里,如被刀子一下下割过去般。
殊其见他这般,叹了口气,“染夙本非我山茶一族,他本是赤狐族的小世子,修为比我尚高。后来不知怎么,便说要在我山茶族做客,这客一做便做了百余年。”
亭杳一把掀开身上薄被,失心疯般连滚带爬地下榻,身上伤口撕裂,他却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那许许多多的往事纷杳而至。
彼时那片红衣,那柄冷剑,那惑红中的他的身姿。
彼时那只空盅,那诡异表情,那状似恳切的建议。
彼时那一个似纨绔似风流的笑。
彼时那一个沉暗而微凉的目光。
彼时那一句“真的只是报恩吗”。
彼时那自勾陈爪下将他救下的奋力一剑。
此时,那沉于湖底冰冷的尸体。
报错恩,付错情。
错,错,错。
亭杳看了看这方风平浪静的镜天湖,缓缓勾起一个笑。翻身跳了下去。
镜天湖旁,茶花开得如火如荼,似是裁了最上等的苏绸来作霓裳,比天边晚霞尚且艳上三分,洒下一地惑红。
几个新来的小仙娥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从天上那些星君仙君元君的八卦扯到本族的宝物辛秘。
“我听说呐,这湖底有一棵四海八荒独有的菩提树,由上古神兽勾陈看管……”
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个小仙娥抢了话头:“才不是呢。传说是三千年前有一只兔子去盗菩提果,和赤狐族的小世子双双压在了湖底,这个中的爱恨情仇啊……”
窃窃私语在暮春的晚风中飘散,空一缕馀香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