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火凤尊

3、【02】先兆（二）

　　海神路一条寂静的小巷内，正午的太阳使还未收走的厨余垃圾散发出恶臭，昨日的狂欢到了今日，只剩下发酵的残渣盛宴。
　　一只黑猫路过，它专心致志地在垃圾堆中翻找着可以下口的食物，里面通常会有很多剩余的肉类——忽然，一辆车呼啸着路过巷口，受惊的黑猫敏捷地窜上了二楼躲在屋后，亮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
　　黑色的跑车停在大理石铺成的路面上，路德·兰萨多斯从车上走了下来，目不斜视地走入“天堂”——这个在勒内倍享盛名的实名会员制的赌场只接待身价千万以上的富豪，它就像一座建在海神路中央的皇宫，在皇宫的正面有着一个古罗马式的巨大拱门，穿着燕尾服的侍应热情而有礼地迎接着每一位来客。
　　路德步伐不停，穿行在“天堂”里的长廊中，随着侍应把一扇扇门扉开启，他进入到了天堂的最内部，一个建在方形水池中央的巨大房间。水池中散落着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保加利亚玫瑰，路德穿过水池上的窄桥，来到半掩的房门前。
　　透过门缝，路德看见房间内挂满白色轻纱，使得一切都影影绰绰，如同飘荡的鬼魂一般模糊。站在外面听不到任何动静，路德迟疑了一阵子，最终伸手推开雕花的木门，走进了房间内。
　　入目是一个巨大的温泉水池，一只巨大的恶龙石雕盘踞在天花板上，嘴中吐出源源不断的热水，旁边的耶稣像上搭着一条浴巾，地板上则散落着男人的衣物。路德正想走过去确认那些衣物的主人，就在这时，低沉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了。
　　“亲爱的，你在找些什么？”

　　“Damn！”路德转过身，咬牙切齿地道。
　　一个男人翘着脚坐在靠门的皮沙发上，一手搂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孩儿，另一手轻轻摇晃着一杯红酒。酒液中的酯、醚和乙醛挥发出来，氧气与葡萄色的琼浆充分结合，散发出诱人的果木香和发酵香味。他只在下身盖了一条浴巾，一身纠结肌肉轮廓尽显，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微微卷起，下巴胡渣丛生，好似许久没有料理过自己的仪容。
　　若说路德·兰萨多斯像是三个世纪前的绅士一般纤尘不染，那么这个坐姿随意的男人就像一位普通的流浪汉——和所有站在勒内街边的乞丐一样，区别只是乞丐有穿衣服，而男人没有。
　　“看看是谁来拜访了，宝贝，你先出去玩一会儿。”男人在女孩肩膀咬了一口，女孩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落落大方地起身在地上捡起一件浴袍，随意把自己裹住后就离开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在路德的注视下，男人耸耸肩，看似遗憾地说：“抱歉，地方很小，就不请你坐下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路边的乞丐。”路德道。
　　“我可以是乞丐，也可以是国王——谁让我姓霍尔拜因？”男人，也就是尼古拉斯·霍尔拜因从沙发上站起，那条小巧的浴巾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身上滑落，他却似全然不觉一般，毫不羞耻地赤身裸体在房间里绕圈子，他走向那堆散落的衣服，随手挑起一条内裤套上，好啦，他开心地想着，现在他不再是猴子了，他成为了一个会遮掩自己的野蛮人。
　　完成这个举动后，霍尔拜因在心里为自己的进化鼓掌，“说吧，亲爱的路德，是哪里出了问题了？”他像是一条盘踞在自己的财宝上的恶龙，嚣张地坐在沙发上，毫不客气地质问这位打扰了他白日性致的友人。
　　“我看你似乎很忙。”路德针锋相对地讥讽道，“既然如此，关于蜉蝣的消息，你也不需要知道了，或许你早就在女人的身体里忘了他……”
　　霍尔拜因的动作顿住了，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去，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同无法控制自己的新生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许久后，他泛起了鸡皮疙瘩，那是源自于内心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颤动——
　　“不。我没有。”尼古拉斯·霍尔拜因放下酒杯，认真地道。
　　“我可是一直牢牢记着。”

　　路德·兰萨多斯打开后排的车门，穿戴过于邋遢、如同彻夜醉酒的尼古拉斯·霍尔拜因弯腰坐进了车内，路德也紧随坐了进去。
　　“回第五星。”路德道。无人驾驶的轿车自行启动，沿着设定的路线开去。
　　“我想你已经胸有成足。”霍尔拜因说，他揉着眉心，被酒精麻痹的脑袋疼极了，身体也异常迟钝，所幸仍能保持相当程度的清醒——至少他自己这样乐观地认为。
　　路德打开车内的投影仪，那张已经看过千百遍的通缉令出现在霍尔拜因的眼前，他开启了权限，调出安全局的通讯资料，唐家的联系人和安全局的对话便一览无遗。
　　“噢，唐家。”霍尔拜因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他会回去那儿。”
　　“唐家的联系人猜测，蜉蝣在混进去盗走了他们的‘祭品’后，就马上逃离了那里，因此他们只能发布通缉令，却不能四处声张东西失窃——据说是一个装过历代头目的血的碗。毕竟少了那玩意儿，继任仪式就不能如期举行，家族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路德问，“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你觉得在哪儿能找到他？”
　　霍尔拜因摇摇头，意味不明地笑道：“不，不。你不了解他，他对于那个位子毫无兴趣——”
　　路德打断他，不耐烦道：“是的，我不了解他，你不需要一再重复，以体现自己的优越感。”
　　“好吧，亲爱的。”霍尔拜因耸肩，继续解释道，“他一定还在唐公馆里。若是我猜的不错，这只是声东击西计划的一部分，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恐怕还没有找到。”
　　说罢霍尔拜因关闭了投影仪，道：“回到第五星后，我们就直接搭私人飞机去圣堂山——不过在此之前，我非常需要睡一觉。”言毕，不顾目瞪口呆的路德，霍尔拜因自在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他陷入了浅眠之中，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圣堂山，唐公馆内，卢卡斯不得不放下笔，在一片寂静之中，他仿佛听见了金属相撞的刺耳噪音。他的后脑勺开始产生尖锐的刺痛，如同密密麻麻的针扎，这严重影响了他注意力的集中，使他无法认真工作。
　　恍惚之中，他清醒过来，噪音早已消失，一切如同幻觉。
　　或许是感冒了，卢卡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柜子里掏出药片吃下。这个小小的房间是他日常工作的地方，有着许多应急的药品，甚至还有一张小床——在某些繁忙的时刻，他就会睡在这里，比如现在。
　　卢卡斯在“二少爷”手下办事，他做事的拼命是所有人共睹的。但不少人认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在C区这，一个华人聚居的地方，身为一个有着棕头发和绿眼睛的“外国人”，即便卢卡斯能说一口标准而流利的中文，他也总是举步维艰。这些黑头发黑眼睛的国人总喜欢抱团，并且对一切“异族”有着天生的排斥。为此，卢卡斯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获得了如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得感谢“二少爷”的赏识。
　　新邮件的提醒声唤回了他的注意力，卢卡斯点开一看，随即愣住了。
　　“上帝啊……”卢卡斯回忆着他最近学得的中文俗语，“天上下红雨了。”

　　卢卡斯大步走着，身边的随行人员必须小跑才跟得上他，他吩咐道：“马上通知公关的人做好准备。”
　　“好的。”随行人员应声后离开，卢卡斯穿过长长的回廊，菱形窗外，粉白的夹竹桃无声盛开，这是人工培育出的美丽颜色。这些花朵有着致命的毒素，他曾见过一个唐家的小孩因为好奇而误食，最终抢救无效而死亡。卢卡斯深吸一口气，淡淡的香味弥漫鼻腔，他抬起手敲响了房门。
　　“请进。”片刻后，房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卢卡斯拉开折叠式的木门走了进去，这个房间非常小，却有着一个很大的六角形露台，在六角形其中的一条棱旁放着一张鸟巢式的躺椅，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以一个舒适的姿势坐在上面。
　　“二少爷。”卢卡斯低下头，恭敬地叫了一声。这个使卢卡斯全身心服从的男人摆了摆手，道：“过来。”
　　卢卡斯顺从地走了过去，跪在男人的身边，如同一个信徒匍匐在神的脚下。在这个角度，他能看见男人的侧脸，在他心中自然是完美无缺的，就算男人眼角日益明显的笑纹也不能改变他的认知。毕竟对方已经四十三岁，虽不再年轻，却更有魅力。
　　“唐青江少爷。”卢卡斯说，“我有事情需要汇报。”
　　唐青江侧过了脸，这时，他的正脸得以完全暴露在卢卡斯的视线中：这是一张非常矛盾的脸，他看上去有着少年的天真，中年人的忧愁，老年人的静谧，正是这些复杂的因素让他显出一种致命的魅力，即使他的面相在中国古老的学说中是刻薄和多情的象征：桃花眼、尖鼻以及薄唇。
　　卢卡斯没有放任自己贪婪的视线太久，因为他知道，在华人的礼仪中，这是不礼貌的表现。
　　“说吧。”在卢卡斯低下头后，唐青江才道。
　　“在刚刚，尼古拉斯·霍尔拜因先生给您送了拜访贴，以私人的名义。时间是两天后的聚会。”卢卡斯道。
　　唐青江那双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启，露出一点尖尖的白色虎牙，“霍尔拜因。”他笑了，语调平平，“一个空有皮囊的纨绔子弟。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确富可敌国。”
　　“请容我提醒，少爷，尼古拉斯·霍尔拜因他——”
　　唐青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是那个小杂种的好朋友。”他从躺椅上起身，从六边形露台的一条棱缓慢踱步到另一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过没关系，我们仍会好好地招待他，没有一点儿差错。你明白了吗？”
　　卢卡斯道：“我明白了，少爷。”
　　“好啦，你走吧。”唐青江挥挥手，就像是在驱赶讨人厌的苍蝇，“已经快要天黑了，让管家准备晚饭吧。”
　　卢卡斯朝着唐青江的背影鞠躬，退了出去。

　　完成唐青江的吩咐，卢卡斯吃了个五分钟的晚餐——内容只有鸡肉沙拉和一小碗米饭，就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内，准备继续处理工作。一路上他都心不在焉想着事情，聚会将近，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光是处理贺礼和回礼就足够他烦恼，在这时，他感觉自己又开始头疼，幻听无处不在，让他无所遁形。
　　卢卡斯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他正准备吩咐声控系统开灯，一把声音却让他顿住了动作。
　　“晚上好，卢卡斯。”黑暗中，一个男人坐在他平日的办公桌上，语调轻快地问候，“或者我该称呼你，小唐先生？”
　　卢卡斯的手猛地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