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星风》李彻

52、第 52 章

　　前来迎接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延琳。他出自重元门下，此次是主动请缨护送我们一行人前往皇城。他的副将果然各个勇猛，连手下的士兵也是精神奇佳，尤其是常跟在延琳身后的那一个，眉目清秀却凛冽肃杀。虽说他们都用铁甲遮去了大半个脸，但眼神中的士气如虹确实大宋军队中绝没有的。

　　过了云州，皇城也就不了。我们一行人住在素来喜好中原文化的二皇子和鲁斡的宫中，苏子由和叶清臣他们很忙，我却很是清闲，有时一人稍稍逛逛也不敢走远。

　　越王和鲁斡是曾为上京留守，是契丹少数极端热爱中原文化分子之一，据说也因为这个特别收到契丹皇帝的垂青，受宠犹在太子之上。我们暂住的这些天里，一直没有见着越王妃，据说王妃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和鲁斡很喜欢苏子由的诗文，还曾经当堂朗诵子由的《服茯苓赋》。现在想见到子由可不容易了，白天跟契丹皇帝谈合约，晚上还要陪这个终于见到偶像的二皇子谈诗文。总感觉契丹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之前的重元，现在的和鲁斡，甚至是皇帝耶律宗真。

　　终于找了个空隙看到子由一个人的时候，熬了些提神的药端给他。他总说这些事情让侍女做就够了，他不知道现在的我，能多看他一眼都是好的。况且苏子由这个人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他根本就不带侍女在身边，要有也只能是我。

　　“合约的事情谈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不太好。太子的人坚决主张增加岁贡，二皇子的人则主张和亲，和大宋朝局差不多，都很难说服对方。”

　　“那他们的皇帝怎么说？”

　　“他好像一直对紫阳长公主的事情耿耿于怀，自然倾向于增加岁入，况且，大宋方面也没有适合出嫁的公主了。。。。。”

　　“其实有的，子由……”

　　和鲁斡突然来敲子由的房门，他焦急地抓住子由的双臂，汗湿双鬓染青丝。

　　“苏兄，王妃今天下午突然晕倒，已经有几个时辰了，我国御医们都束手无策，我听你说过你随队的军医医术相当了得，请求你让的军医来看看我的王妃吧，王妃怀有身孕，我真怕。。。。。。”

　　苏子由当然答应，他看着我说：“清澈，和殿下去一趟吧。”

　　和鲁斡看着我反倒有些奇怪：“你就是军医？怎么你不是苏大人的家眷？”

　　苏子由笑得一脸得意。天知道和鲁斡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的。我疾步如飞，自是病人为大。

　　门口几位契丹御医在商讨着什么，我假装听不懂让和鲁斡负责翻译给我听。了解病情之后，我进屋预备先请脉。

　　王妃好像在熟睡，沉浸在一个叫不醒的梦中，然而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我却觉得在做梦的人其实是我。

　　让王妃苏醒并不难，难的是让自己看到她的时候平静下来。我不知道在心里面疯狂打着架的是几种情绪，喜悦，失落，茫然还是轻松，像万蚁蚀象，万箭攒心。

　　强制使自己镇定，飞速地下了针，开了药方想走。和鲁斡摒退了下人，坐在床边看着他的妻子。我瞬时间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仿佛看见坐在那里的并不是和鲁斡，而是刚刚还与我谈笑的苏子由。现在谜底解开了，为什么契丹族这么喜欢苏子由的作品和人格，自然是有一个痴心喜爱子由的人不遗余力地在异乡宣扬着子由的好，用这种方式表现着爱。

　　我在一旁开处方，和鲁斡用契丹语说话给她暂时睡着的妻子听。

　　处方的字写得很慢，因为想继续往下听。他的话我完全懂，但那些话里的意思却让我宁愿从来
　　不曾学过契丹语。

　　静静地告退，本想一头扎回房，却看见在我门口踱步的苏子由。

　　“清澈，还顺利吗？二皇子殿下平时里就常常叨唠着王妃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还几次就孩子的名字问我的意见呢！清澈，清澈你为什么哭啊？”苏子由一下子慌乱了些，他掏出手帕给我，

　　我接来却没用它擦眼泪。洁白的丝绢上有我亲手缝出的那一道由以之辙的思念。

　　我胡乱用袖子擦了擦，把手帕还给他，轻声地说：“子由，等合约的事情解决了，答应我找机会拜访一下王妃吧。”

　　他自然只知道点头，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

　　突然一连很多天皇帝都借口政务繁忙不肯召见子由他们，二皇子也是每天忙进忙出，诗也不学了，偶像也不见了。王妃的状况虽有好转却不稳定，和鲁斡来找我们，也是让我帮忙看看药材而已。

　　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去，以前拼命地寻找却毫无线索，现在一下子看见了又实在造化弄人。这到底是人事还是天意呢？

　　麻烦的事情远没有结束，听说赵祯的身体迅速恶化，已经不能进食。我猜想爹一定会被曹皇后召回宫中诊治，如果连他都没有办法，那就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边的大臣们在担忧着合约，还要担忧着自己的君主。臣子难当，女子也不容易。王妃几次要召见我都被我糊弄过去，可今天在药材库房却迎面撞见了她，不如说，她守在那里拦着我。

　　“清澈小姐，哦，还是现在应该称呼你为苏夫人了？”偌大的药材库房只有我们两人，一束阳光斜照在她衣襟前的凤凰银饰上，光芒耀眼。我突然想起夫子那时说的话：凤凰涅槃。

　　“我是何身份，王妃不是清楚得很吗？”我不看她，心虚又有点心痛。

　　“王妃？你叫我王妃？“她冷笑，“都是托了清澈姐姐你的福，我没嫁到苏家，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王妃！为什么是我？这都是你的命，为什么偏偏是我？”

　　“缃……缃筠，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人绑架了……原本应该绑架我呢？你为什么会成为越王妃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至于我，你要记住这一切全部都是你欠我的！”她转身合上了门，往房间深处走去。也许是因为快到傍晚，屋外的光线泛起了微醺的红色。她刚要走向我，突然腹部吃痛，疼得跪在了地上。

　　“怎么啦？”我赶紧过去扶她，估计是情绪太激动动了胎气。我要开门去叫人，却被她死命拦住。她指着房间深处的的桌子，要我陪她过去坐下。她的额头满是汗珠，半靠在我怀里大声痛哭。我想找些白紫苏让她含着，却被她一口吐了出来。她拽着我的袖子：“清澈姐姐，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明白缃筠，可是就算他不是子由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啊，缃筠，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已经太晚了，不要这个孩子你也会出事的，何况二皇子殿下那么疼他……”

　　“清澈姐姐，他不是殿下的孩子……他不是……”

　　“为什么缃筠？可是……”

　　“那两个人是卖房子给不欺表哥的人，他们跟踪表哥，打听你的一切情况想要抓你。当他们知道抓错人了之后，就把我丢在军中给那些士兵作乐。我不甘心，我想尽办法要逃，可总是被抓回来。后来是很偶然的，殿下有一次来军营的时候，看见了我，就指名要我陪酒。后来他经常来，会给我带很多东西。延将军就和那个人商议，把我送给了殿下。”

　　我抱着她心头一阵揪紧。如果子由知道了，他一定会和我一样后悔，一样心痛。

　　我自以为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找她了，可是就连宗实的势力范围都没有消息。我从没想到往边关外面打听，在我悄悄离开自由前往许州的时候，在我误把拒绝赵祯指婚的侍郎苏子瞻当做了子由而有些懊恼的时候，在决定答应曹皇后接受这种尴尬身份前往契丹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缃筠正在关外，一个人在关外。

　　“殿下没有强迫我，直到他知道我已经有了孩子。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王妃，我知道一切已经完了，不是子由，嫁谁不是一样？那个人知道了之后很高兴，他以子由的性命威胁我，要我瞒着殿下实现他们的计划。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在我身体里的时候，我会一直想到他的父亲，清澈姐姐，我不想要他……”

　　“父亲？你是说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现在应该在皇宫里了吧，延将军那么倾尽全力的帮他，说不定已经坐上龙椅了。”缃筠懒在我怀里，有气无力。

　　“难道那个人要利用你和殿下篡位？这么说契丹皇帝已经……”想起紫衿这个远方的爹，我对缃筠说：“你撑一会，我去找紫衿。”

　　缃筠轻轻笑了一下，“没用的，门已经上锁了，而且整个宫里都是一片火海，我们出不去的。”

　　“为什么？那子由……”

　　“我得不到的，就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不会连这个都没想到吧，清澈姐姐？”缃筠在我身边坐下，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空气中开始有烧焦的味道，她看着我：“还有很长时间，我可以说个故事给你听。”

　　契丹开国以来，皇帝姓耶律，而皇后则一律从萧家的女子中选，因为害怕权利失衡，萧家的男子往往得不到重用，萧达凛少时就一直跟着重元学艺，但总是被压在延琳下面。他有一个孪生弟弟叫萧达冽，是萧达凛获取大宋情报的重要助手。大宋的叶骞大人是他们在朝廷的内线，萧达冽喜欢叶骞的长子叶清玄，他们搭档完成了萧皇后的很多机密任务。

　　澶渊之盟前，萧达凛被皇帝要求假装被宋军射死，以促成双方会盟，趁机想大宋索要财物休养生息日后再战。这样一来萧达凛彻底失去了在朝中占据高位的机会，他趁机让萧达冽代替自己入殓，让皇帝以为萧达冽已死。萧达冽从此常住叶清玄家，隐蔽地为皇后和萧达凛办事。

　　当叶骞告诉萧达凛画像上的人根本不是紫阳长公主的时候，萧达凛知道这是攻打大宋，壮大大辽的最好契机。但皇帝只是坚定否认，坚决不肯出兵。

　　本来萧达凛也知道想要推翻耶律宗真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已经手握重兵的延琳来找他，坚定地告诉他，无论他萧达凛想怎么做，他都会支持他。从小延琳就知道萧达凛比自己优秀，也知道萧达凛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他不要求萧达凛对自己如同对萧达冽那样，只要他明白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支持他就足够了。

　　所以，当恩师重元拉他准备叛变时，他立马答应下来。只是他支持的新皇帝并不是重元，而是萧达凛。

　　叶清玄自尽后，，萧达冽回到了云州专心帮助萧达凛谋划篡位的事情。萧达凛答应他事成之后，大宋副山陵使叶清臣任由他处置。

　　重元年轻时曾经和耶律宗真争夺过皇位，不过最后倒戈，帮助耶律宗真稳固了皇位。皇帝对自己始终是有猜忌的，他不可能自己贸然出面打草惊蛇。达凛那孩子还真是有办法，重元心想。有了二皇子的帮忙，耶律宗真的胜算已经不大。

　　本来是打算抓紫阳长公主的女儿作为证据来逼他下台的，既然错抓的这丫头也得到了二皇子的的垂青，那么正好可以斩草除根。女人啊，真是好用的工具。重元轻轻推开大殿的门，一个身着黄袍的人被他的士兵围着，跟他的太子下着棋。

　　烟越来越呛，我努力想撞开门却始终白费力气。缃筠已经止不住地连咳出声，药材库这种地方异常干燥，根本没有水。

　　我咬破手臂想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血顺着留下，染红了一大片白紫苏草。大片的珍贵药材燃烧成片，我失血过多快晕过去，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些好药材。

　　朦胧中缃筠似乎爬到我身边，她拽着我满是血的袖子，含泪问我，我跟你，究竟谁更被命运摆了一道？

　　屋外的火焰像大片的虞美人花，像极了绝望地微笑，浓烈地绽放所有过往的悲伤。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苏子由那张清秀的脸庞。

　　像无数次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一样，苏子由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如盛夏的莲花，刹那芳华，让我轻盈迈回人间。

　　很反常地这个时候我没有哭，只是主动抱住他，我开始感谢上苍给予我的所有苦难，在他的怀抱当中我像初生的赤子，带着素净的童颜幸福地微笑。

　　佛说，我们的一生都在苦海之中，几世的轮回不过博几个欢颜的瞬间。而我人生的几十年，或许也就是为了那么几个短暂的瞬间，静静地摊开一花一世界的佛经几卷。

　　我昏迷了多久自己并不清楚，但是这期间显然发生了很多事情，苏子由详细地跟我说的时候，我没有很认真听，只是看着他忙前忙后的为我端药，好像他是军医，而我才是当朝命官。

　　“你知道像你这样的大夫有什么不好吗？”他一边用勺子凉药，一边瞪着我，“ 别人受了伤，可以依赖你，而你自己出了事，却没有人能救你。我爹说的对，女孩子太强是不好的。”

　　“还真像夫子会说的话呢。”我接过药一口吞下。

　　我能醒过来可以说是天意，因为不论契丹还是大宋，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夫有把握给我开处方；
　　这也可以说是人事，因为苏子由那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家伙把从应大夫那里要来的茯苓九花散的方子交给了契丹的大夫为我熬药，然后他一直在我身边直到把我唤醒。

　　叶清臣敲着门，似乎有事情把苏子由叫了出去。我靠在床上，回想苏子由说的话，渐渐地沉沉地睡去。

　　就在我昏迷的那一夜，重元得意地冲向皇宫，企图逼耶律宗真禅让皇位。那时皇帝正在和太子耶律洪基下棋，重元怒吼吼地欲冲上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士兵早已归顺了太子和皇帝。

　　皇宫内，父子俩悠闲地下棋，互有胜负。

　　滦水边，和鲁斡连夜赴战，手刃重元及其子涅鲁古，生擒乱党陈六、萧胡儭髟衸等百余人。

　　重元是不可多得的武将，萧达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延琳是重兵在握的将军，这些都没错。可是偏偏叶清臣认出了蒙面的萧达冽，偏偏缃筠早就把一切告诉了和鲁斡，偏偏叶清臣还住在和鲁斡的宫中。这两人，加上苏子由和耶律洪基决定将计就计，将叛党根除。

　　那一日缃筠早就知道二皇子殿下的整个行宫都会陷入火海，而除了我们几乎所有人都会秘密撤离。她怎么会舍得子由出事，她只想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她无法理会的尘世。

　　苏子由那时候和叶清臣一起在皇宫领受着皇帝的谢意，直到紫衿在皇帝面前把他拉开，告诉他我去给王妃选药后再没出现。于是他丢下满堂的人赶回那片废墟，居然在我死前找到了我。

　　我一直说这是天意，我明白其实所谓的天意是苏子由一直没有放弃的努力。

　　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要平静下来的时候，大宋方面传来消息，赵祯驾崩，宗实即位。宗实登上皇位不久，诏请皇太后同听政。曹太后立即重用韩琦，富弼，遣韩贽等告即位于契丹。韩贽还带来了太后的密函给苏子由，尽力延长和谈期限，尽力促成和亲取代增加岁入。

　　契丹方面，耶律宗真很感谢苏子由和叶清臣为他巩固皇位所做的贡献，立了大功的二皇子一直提议和亲，而大宋的国书上也明确提出愿意通过和亲加强友邦情谊的意愿。所以这些日子苏子由一直忙于和亲的细节商谈，而这些还是我叶清臣抽空来看我的时候缠着他问了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的。

　　晚上不论多晚苏子由都会来看我一下才走。因为不能下床走动，我白天睡得够多，晚上就可以一直撑着不睡。今天我没有硬撑，想到很快就会成真的和亲的事，我根本不可能睡得着。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直到苏子由像往常一样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