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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雪里已闻春信至:翠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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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无瑕微怔,记起觉罗氏是唤她“萍儿”的。
颜氏面色如常,和声解释道:“沈姑娘,你先别急。我已在向夫人求情,争取能将你们几个都留下。”
“姐姐,你从最初抱走森哥儿那日就承诺过我,一定会留我在府留我在府。我辗转流离了大半个月,生无所依,死无所靠。若不是念着森哥儿,真想随公子一块儿去!”沈宛委屈地说着,拿袖子掩了面拭着泪。
都留下?无瑕想象了一下满后院姨娘庶子的情形,顿时头皮一麻。她忍不住插话道:“颜姨娘,如此主张怕是不妥吧?”
本想继续理论的沈宛突然被无瑕打断,微张了口看向她。
颜氏微微敛眉道:“格格说的是。是奴才擅作主张了些。大奶奶定会有更好的安排。”
这一句噎得沈宛也无话可说了。如先前觉罗氏所言,颜氏虽是此时后院里的主心骨,但终归也只是半个奴才的姨娘身份。说她主张不妥的无瑕是主子,会有更好的安排的觉罗氏,则是更大的主子。
……
想不明白!
无瑕回到自己的杏雨筑,倚在窗前蹙眉沉思:这个颜氏究竟抱着什么想法和目的要留下那几个女人?甚至不惜冒觉罗氏大不韪?留下她们,对她有一丝一毫的益处吗?
恩养了富森,她将来有两个庶子,可以多个靠傍。
恩养了另几个女孩,她可以讨觉罗氏欢心,在府里留下“大公无私”、“贤良淑德”的美名。
可是,留下他们的母亲,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说沈宛会不会带着富森危及富格这个长子对纳兰家世袭职位的承袭,光是想着陈氏之外另两位娃她娘的模样,无瑕就觉得她们不是省油的灯。
三个女人一出戏,四个的话……凑一桌麻将肯定是斗得头破血流。到那时候,颜氏有清闲日子过吗?
“玲珑。”无瑕心念一动,唤着自己的丫鬟,“颜姨娘小字叫舜华?”
玲珑先是一愣,有一说一道:“奴才以前听大奶奶喊她萍儿。奶奶屋里的画眉姐姐说她叫飘萍,舜华这个名字,似乎是过世的大爷给她起的。”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无瑕默念着《诗经》里的这一句,模糊想着颜氏低垂的温婉面容,倒真的好似一朵半开的木槿花。
从“飘萍”到“舜华”,无瑕不禁想起那位改贴身丫鬟名为“袭人”的宝玉。果然这古代富贵子弟的风流风雅,都是如出一辙的。
想了想,她复又问道:“玲珑,我额娘……是什么样的人?”
玲珑面色微变:“格格,奴才七岁进府,那个时候少奶奶已经故去两年多了……”
无瑕一哂:自己犯糊涂了。如今待在她身边的丫鬟嬷嬷都是后来的,对塔娜的生母卢氏夫人并不了解。偶有知道的,也不过道听途说一二。说她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深得长公子爱戴;说她温婉贤良,府里上下无不交口称赞……总之,与无瑕后世的书里看过的无二。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额娘?”
她闭上眼,凌乱的梦中小女孩愤怒的控诉回响在耳畔,可是,却怎么也看不清被她质问着的人的身影。
塔娜是因为知道母亲亡故的真相而被害的。
那个人,害了她的额娘,也为了灭口杀了她。
那个人,是她认识的相熟的,也是与卢氏有过交接的。
排除掉后院那几个在纳兰性德末年才出现的莺莺燕燕,排除掉她身边的后来的丫鬟婆子,剩下的可怀疑对象,并不多了。
现在就是,为什么那个人要害卢氏、什么人才会想着害她的问题了。
无瑕觉得,有必要从头读起纳兰性德那本寄托着对亡妻浓重哀思与深情的《饮水词》了。
“对了格格。”玲珑打断了她的思绪,“早上大奶奶吩咐说卢府的姑娘要来住一阵子。我听说那姑娘是长得极似故去的少奶奶的,到时候格格便可见见了。”
听说啊……无瑕虽有些不以为然,但也对传说中的纳兰性德元配卢氏夫人充满了好奇。何况人都说“女随家姑”,卢氏的侄女身上,应该多少会有些她自己的相貌痕迹吧。
*
卢思芫的到来总算给无瑕沉闷的相府生活带来一丝生气。
她来的那日,府里渌水亭旁的两株娇柳已经冒芽抽穗,天空中偶尔划过清脆的鸟鸣。无瑕穿着簇新的袄子,湖蓝的底色,云纹蝙蝠的花纹繁复优美,是她许久未上身的亮色。
虽说来客只是个小辈,但因府里上下许久不曾裁新衣,觉罗氏便借了迎接来客的名义,吩咐给几个女眷量体裁衣。
纳兰性德的一子三女加他们的生母终究都留了下来。但觉罗氏嫌什刹海的明府每日里鸡飞狗跳,把她们都安排去了纳兰家在西郊的别墅,那里地大屋多。分了好些个丫鬟婆子去那里,颇有些任她们自个儿折腾的意味,对于觉罗氏,则是眼不见,心不烦。虽说如此,裁衣挑布料的时候并没有把她们几个遗漏。当日申时初,几位姨娘便被家仆从西郊接了来。
几人分别是:富森之母沈氏,次女二妞之母陈氏,三女三格儿之母张氏,四女四格儿之母李氏。三个女儿都没有起名,家里按照辈分随口叫。
其时无瑕已经量好了尺寸,在布顺达嬷嬷的参考下挑了一匹湖蓝的云锦,便是日后做了新皮袄外罩的。
觉罗氏和雅布母女俩也早已挑完量好。瓜尔佳氏依然还在娘家,于是接下来便由颜氏领着那几位纳兰性德的簉室挑选。颜氏因自己极少穿大红大绿的鲜亮色,便率先挑了一匹蜜合色的古香缎,张氏和李氏目光却都不离同一匹海棠红的花软缎。陈氏留意着颜氏的挑选,只往古香缎处看,刚要指一匹碧色的,沈氏已先抱了起来笑着对颜氏道:“姐姐,我就要这匹吧。”
后来的事则是无瑕从自己屋里学舌的珍珠那里听来的了。说是陈氏想要同颜姨娘一样的古香缎,沈氏却独独看中同一匹缎子的天水碧色,说那是当年后主李重光染帛创出的颜色,过世的大爷被几个文人朋友称为“后主后身”,看了那缎子色可以睹物思人之类。
无瑕忍笑问道:“沈姨娘说这话时,玛嬷在吗?”
“大奶奶在啊,没好声气地把她训了一顿,把那匹缎子收了去,谁也要不得了。”
听到把儿子譬为昏庸亡国的国君,觉罗氏不气恼才怪。她才不会管儿子的词作多么缠绵婉约,哀感顽艳,有多少后主遗风。以她的身份和经历,嘴里的话只有该说和不该说。
“后来陈姨娘还是挑了个跟颜姨娘近似的颜色,说自己也不爱大红大绿。沈姨娘到底还是要了匹类似的翠色。”
无瑕暗自揣度:陈入画还真是亦步亦趋,有样学样。沈宛倒过于外露了。至于争同一匹海棠红花软缎的两位,最后是李氏让了步,将就着选了另一匹樱桃红,抱着料子放了老长,差点把张氏绊了个趔趄。
“那俩人,在西郊园子里就不安分,昨儿说自己屋子比对方小了,明儿又说帮忙的嬷嬷没有其他屋子里的机灵了……我看这样下去迟早被赶人。”珍珠撇了撇嘴。
“行了,你就在这儿嚼个没完了?”玲珑掀帘子进来,奉上热腾腾的奶茶给小主子。
“好姐姐,格格想听我就说咯。”珍珠赔笑道,“不然格格整日里闷在屋里也是无聊,是吧格格?”
无瑕笑着点点头。她确实需要这些相府小道,八卦闲言,以确保自己不要行差踏错,慢慢地抽丝剥茧,确定真凶。
“你也就这几日再多说说吧,过阵子卢家姑娘来了,格格可就没工夫跟你闲磕牙了。”玲珑笑嗔道。
此时的无瑕站在杏雨筑前的廊柱旁,举目往觉罗氏屋子方向望着,她估量着时辰,卢思芫也应该到了。
卢思芫是无瑕舅舅卢腾龙的女儿。虽然卢氏父亲卢兴祖当年卷入诈贿疑案,死得不明不白,但卢家两广总督的门第尚在。卢氏嫁入纳兰家后,明珠也对卢家颇多照拂,卢氏的兄长卢腾龙便在他的保举之下于兵部供职。
塔娜小时候是与卢思芫有过一次照面的,却是在卢氏的葬礼上,内心悲痛时候的匆匆一眼,记忆早已淡却。因此,当那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在几个丫鬟簇拥下款款走近前的时候,无瑕并未认出她来。
十三岁的卢思芫展眉一笑,福身道:“塔娜妹妹进来可好?”
无瑕打量这位“卢姐姐”,眉目甚是清朗,并无很多闺中少女的扭捏,饱满的鹅蛋脸迎着午后的春阳,上头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见,剪水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大大方方地启唇说话,声调也是爽朗脆利的。
她身着一件朱红色披风,里头穿着杏色的掐腰小袄,月白绉纱裙盖住了脚面。无瑕微微有些讶异,一是她并未穿着一般旗人家女儿的臃肿旗装,二则是她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羞涩内秀,反而一派落落大方。
无瑕不由得对这位表姐平添几分好感,弯起嘴角道:“多年不见,卢姐姐可还好?”
她的视线投过去,正对着少女乌黑发间斜插着的一枚翠翘,长羽斜飞,金丝嵌绕。无瑕心头一动:奇怪,这翠翘怎么这般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