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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雪里已闻春信至:舜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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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院门,目力所及,皆是飘摇素带。几日前一场新雪压在院内的梧桐枯枝上,更给原本就凄凉的佛堂里平添了哀楚。
她的脚步很轻,穿着麻衣的小小身子快要消融进一片素白中。佛堂里一灯如豆,背对着她的人跪在地上,探身往面前的火堆里又加了把纸钱,口中仍在絮絮不止地说着。
她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佛堂正中的那口冰冷的棺椁,她的父亲,已经在里头躺了好多天。
阿玛,今儿是你生辰啊阿玛。去年我不该惹你生气,说好今年一起好好过的啊。
阿玛,你为什么还不起来呢?
女孩幼嫩的小手攀住木门,一脚在门槛将跨未跨,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哀婉绝望。
灵前拜祭者的碎碎念不停地传入她的耳中,而随着那人不断的述说,她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攀住木门的手紧紧扣住一块冷铁。拼命屏住的呼吸渐渐沉重。
背对着她的人蓦地站起身来,面色凄惶得骇人。她尖叫一声,返身往院门外跑去。
羊皮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后长明灯投射来的光渐渐稀微。腰间的玉佩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着,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住!
“阿金!阿金!”觉察到身后的人越来越近,她终于忍不住唤起带自己来此的乳母。
然后,嘴巴被迅速地捂住了。
惊恐的双眼瞪视着拖住自己的人,平滑的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额娘?”
她对那人又打又踹,直到失却力气。湖面的碎冰碴,头磕上去时汩汩涌出的鲜血,寒冷浸骨的冰水,欲呼不得的绝望……
无瑕痛苦地呜咽了一声,抱住脑袋,在床上翻滚着。
“塔娜!塔娜!”温和亲切的呼唤拂在耳畔。
醒不过来。无瑕努力地想睁开双眼,觉得徒劳。
“可怜的孩子……”
左手被攥进一只生茧的手中,一阵幽幽的香气令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姨娘,要先禀了老爷,把格格送回去吗?”这是颜氏身边蕴翠的声音。无瑕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挣开了颜氏的手,抚着心口大喘起来,把小声商议着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塔娜。”颜氏见她醒来,面色稍霁,眼中仍是一派柔和,轻声道:“你可算是醒了。”
“姨娘……”无瑕怔然许久,终于回想起自己晕倒在禅院里的事。她复又躺了下去,眼望着禅院客房的屋顶。
“蕴翠。”颜氏和声吩咐着,“去和师傅们说一声,准备些清淡的素粥给格格。”
“是。”
颜氏坐在床边,手轻轻搭上无瑕的额头道:“都怨我,当时就该禀了大奶奶,不要带你出来。身子才刚好没几日,又受了风寒。”
无瑕转着眼睛,呼吸依然钝重。“姨娘,那几个孩子归宗了吗?”
颜氏的表情微微一滞,点了点头。
想着婴儿的鲜血一滴滴渗入棺椁中的遗骨,作为现代人的无瑕虽有些无语以对,却由衷地为塔娜对父母的孺慕之情感到心痛。
“塔娜。”见她面色依然难看,颜氏俯身问道,“你可觉得好些了?”
无瑕点点头,掉转了目光望向外头灿阳高照的天空。
塔娜沉坠在离此不远的玉河中。那旁边就是纳兰家位于皂甲屯的祖茔。本该化作一缕幽魂在母亲坟前环绕飘荡的小女孩已经带着未洗的冤屈、未泯的恨意醒来。无瑕悄然攥了攥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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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满洲人家相较汉人还算重视女孩,但对于那三个生母出身微贱的庶女,明府女主人觉罗氏是极为不待见的。
此刻,她斜倚在贵妃榻上,无瑕正在她身后微笑着给她捶背,时不时问一声“玛嬷可还舒爽?”
听着孙女甜润的嗓音,她嘴角噙了一丝笑,微微晃动着有些僵硬的颈子,对屋里垂手侍立着的人儿说道:“一个孩子也是带,两个孩子也是带。再多几个,我给你加派点人手不就得了。”
“夫人……”颜氏轻咬了下唇,依然唤着自己当年为她丫鬟时对她的称呼,面有难色道,“森哥儿近来夜啼得厉害,他习惯了我哄。这几日三格儿和四格儿在我那里养着,也是日夜哭闹不休的。奴才并非想要敷衍塞责,还望夫人体谅。”
无瑕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认真地抬眼打量着说话的人: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翠色长袄,外头罩着藕色的坎肩。脸上看来仍无脂粉,头上也无半点金银,只用一根木簪挽了一头乌发,髻子依然偏在一旁。
无瑕沉思了一会儿,笑着挪下床来,对颜氏道:“姨娘,待会儿我想去你那看森哥儿,可好?”
颜氏愣了一下,目光转向亦显惊讶的觉罗氏。无瑕看到,转而去拉觉罗氏的袖肘:“玛嬷,我想去看看小弟弟。”
她知道上次蝉响斋夜里的一场动静闹得府里人尽皆知,觉罗氏更由此视富森和他母亲为晦气不祥,怕宝贝孙女又遭了什么意外,很少允她再去那头。
见觉罗氏蹙眉未应,无瑕将口气软了又软,一双酷似父亲的温润眼眸此时蕴着渴望,嘟了小嘴巴巴地望着她。
觉罗氏绷不住缓了表情,笑着道:“成,待会儿你就跟萍儿……你颜姨娘一起去看看森哥儿,带着你那几个丫头。”
“哎!”无瑕响亮地应着,“谢谢玛嬷!”
“夫人。”一直垂手端立的颜氏复又问道,“那几个孩子……”
觉罗氏闭了眼捻着手里的佛珠慢条斯理道:“容我再想想。”
“夫人。”颜氏显然是有些心焦,平日里温和的语气急了几分,“若是留女不留母,一时真的找不到人照料……若是把几个娘都留了自个儿照料孩子,那森哥儿他娘也不该赶了走……”
“行了!”觉罗氏蓦地睁了眼打断她的话,“还嫌我心头不够乱的呢!”她犀利的眸光扫过此时被她吼得噤若寒蝉的颜氏,又道:“虽说你现在算是个后院里管事的人,但总也还是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该做什么,怎么去做,我还轮不到你来说!”
“是,大奶奶。”颜氏小声应道。从无瑕的角度看去,她垂了脸,眼睛一直看着砖地,唇角微耷,面上一派平静,完全看不出内心的波澜。
“姨娘姨娘!”回廊上,无瑕赶上前头颜氏的脚步,“你是什么时候来府里的呀?”
颜氏微怔,笑道:“格格果是忘了不少以前的事。”她凝神看着面上一派天真烂漫的无瑕道:“奴才在格格出生很多年前就在府里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呢?”无瑕继续追问。
颜氏转脸看了下后头的玲珑,道:“比玲丫头还小的时候就在府里了。”
无瑕翻动颜氏的手掌,把自己的小手蜷进去,狡黠一笑:“那颜姨娘今年多大岁数了呢?”
女孩幼嫩的指腹触到女人掌中生硬硌人的老茧,无瑕在心底叹息:这是个为纳兰家鞠躬尽瘁的女人,从家奴,到姨娘,再到死后诰封中的“一品夫人”,她这一生,是怎样度过的?
颜氏感觉到掌中那温软小手的亲昵意味,眼波微动,弯了嘴角道:“我明年满三十了,格格。”
明年三十……她比纳兰小三岁,比卢氏还要小一岁。无瑕仰脸笑道:“姨娘看着可真年轻真好看,跟额娘差不多呢!”
她口中的“额娘”断然不会是指至今还待在娘家不愿见纳兰家满院子子孙孙的瓜尔佳氏,只能是永远停留在二十一芳华的生母卢氏了。
颜氏的面色变了一变,轻声道:“这可不能比的,不好这样比的,格格。”
“为什么呢?”无瑕依然故作不觉地问着,毫不理会对方渐变的脸色,“我觉得姨娘就像我记忆中的额娘一样年轻,好看,又温柔!”
“呵……”颜氏推开蝉响斋的门,也把骤然冷却的笑脸转了过去,背对着无瑕,吩咐屋里的人来招呼无瑕她们。
蝉响斋果然忙乱,几个孩子这个哭那个叫,丫鬟婆子满屋跑,一片闹哄哄的繁忙景象。
颜氏面色微变,皱眉把蕴翠和冯嬷嬷叫到了跟前吩咐了几句。她们点了点头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另几个从别的屋子里分来的婆子丫鬟们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了。耳边虽还有婴孩的哭闹,好歹不似方才那般凌乱。颜氏转身招呼无瑕:“格格来这边,你不是要看森哥儿吗?”
无瑕应了一声,几步走上前去,心里却在想:我感兴趣的不是森哥儿,而是你啊。
方才在觉罗氏屋内时她留意观察了一下这个不卑不亢的纳兰家姨娘,说话答话皆是有条有理。偶尔出口的词句,亦不像一个曾是粗使丫头的人的谈吐。她很早就来明府,彼时比“玲丫头还小”。她比卢氏更早生下纳兰性德的孩子,却在卢氏故后再无所出。那个孩子给了她“姨娘”的身份,令她不用再于相府中卑躬屈膝,被呼来喝去。他是她唯一的倚靠和仰仗,也该是她一腔母爱唯一倾洒的对象。如今,她却要恩养他人之子,只因这孩子身上亦流淌着纳兰家的血液。她的亲子可能体谅?孩子的生母又如何体谅?
无瑕躬身逗弄了一会儿小床上的富森。如今他已快两个月大,眉目比刚出生时清晰了许多,看着是像他生母沈宛的。无瑕更加理解觉罗氏不喜欢这孩子的缘由了。
富森睁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无瑕手中的拨浪鼓,咧着嘴笑,伸出嫩笋般的小手去够。无瑕故意抬高了手逗他:“来,叫额云,叫了就给你玩。”
颜氏“噗嗤”笑了出来,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开口说话呢?”
“嘿嘿。”无瑕并不在意,继续逗着富森。
门外头又渐渐吵闹起来。蕴翠引颈高叫了一声:“沈姑娘,塔娜格格在里头,你不能进去!”
颜氏微皱了眉,刚要掀帘去看究竟,沈宛已经挣脱蕴翠她们的阻拦闯了进来,平日里一声毕恭毕敬的“姐姐”也不喊了,思子心切的她指着颜氏的鼻子哭诉道:“颜舜华!你说好一定会力保我进府!如今连入画都能带着女儿登堂入室,我这个好歹为纳兰家生了男孩的娘为何还只能没名没分地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