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雪里已闻春信至：归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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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夜。
往年这个时候，这具身体的主人塔娜格格都会由家仆们带着逛夜市赏花灯看烟火，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眼中耳中满是闹市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红的灯黄的火五彩的天，是年幼的她窥得的一幕盛世流光。
今年的无瑕却只待在自个儿的房间，慢慢梳理着穿越过来后的一幕幕记忆，一条条线索。
她是淹死的。这是醒来后的无瑕形成的第一个认知。喉咙里还卡着欲呼不得的“救命”，胸腔里满是冰凉的积液。但闭上眼，她只能看见死之前所见的呼啦啦的水泡。为什么落水，被谁推下去，却毫无印象。
记忆回溯。最戳痛内心的一幕，是她在父亲榻前握着他的手拼命摇晃，哀哀求他不要睡。随着富尔敦的一声嚎啕，满屋子震天的哭声中，她依然无法接受父亲已经离世的事实。
“选梦楼”。无瑕支颐望向外头被元宵灯市映得红彤彤的天。那是纳兰性德藏娇的金屋，也是塔娜与父亲起过激烈争执的地方。
她看到那个满面不可置信的小姑娘怔怔地望着自己深切依恋的父亲，哭喊着：“阿玛是骗子！骗子！骗子！”便掉头跑出门去。
为什么要说父亲是骗子呢？无瑕撑住额头努力回想，却没有眉目。带着宿主记忆，记忆却又只有零碎的片段，实在令她很是头疼。
“玲珑？”她起身呼唤外头的人。
玲珑几步进来，问道：“格格有何吩咐？”
“嗯……”无瑕思忖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口吻符合这个十一岁的躯体，“我有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你也知道。但昨儿听姨娘她们那件事，又是选梦楼，又是翠翘，又是说到我阿玛的，我总觉得好像自己去过那里。玲珑你可还记得呢？”
玲珑的脸色变了一变，本不想旧事重提。无奈小主子实在执着，犹豫许久，她终于将当时的事一一道来。
……
卯时初刻，无瑕醒了过来，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无意间触到黄杨木枕下的书卷一角。初来这个世界时她就看到过，那是一本《饮水词》，纳兰性德的词集。当时她并未在意，随便翻了翻就塞回了枕下。此时她回想起昨夜玲珑的话，起身将书抽了出来，披了外衣点了盏灯便坐倒在桌前翻阅起来。
这个姑娘，是怎样在父亲的悼亡词中寻找早逝母亲的音容笑貌，寄托幼小心灵的孺慕之情呢？
关于纳兰性德的原配发妻卢氏，正史上记载不多，后人了解她多半只能通过那篇流传的墓志铭和纳兰词中悼亡篇里的泣血哀音。初初读到时，无瑕也非常震动。但在她的观念里，一个男人屡次三番，连年不绝地念叨着亡妻的好、自己的恨，这就有点微妙了。虽然他是后世公认的痴情种、诸多现代女性向往的楷模夫君，无瑕却觉得，没准和自己读过的书里所猜测的那样，纳兰对亡妻的深情，是包含着“未惜眼前人”的悔愧的。
后人传言，纳兰曾有一青梅竹马的表妹，被选秀入宫，两人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
后人传言，纳兰与卢氏的婚约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生反骨的公子最初相当反感这桩婚事；
后人传言，纳兰最初慢怠妻子，却被她春风化雨般的柔情打动，开始了“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寻常却快乐的时光；
后人传言，纳兰在卢氏过世后，想起她种种的昔日温柔，这才后悔不该在妻子尚在时冷落她，心心念念着宫中的表妹；
后人还传言……
无瑕暗笑：怎么自己也开始信“传言者说”了？
她的视线停留在被画下两道竖线的词句——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页纸张皱皱巴巴，是当时还是孩童的塔娜染上的斑驳泪痕，幼小的她读着这半懂不懂的词句，深深地为这般情深所震撼。在她纯真的心灵里，父亲是高大的，万能的，疼爱她到骨子里，洁身自好、对故去的母亲一往情深。因此，当她知道他在外头养小妾吃花酒时，心里的震荡就可想而知了。
无瑕合上书玩味了一下，觉得那种震荡可能就像现代的追星族突然面对偶像形象坍塌时的崩溃感受吧。
纳兰应该对女儿说过很多表达对其母情深不渝的话。因此，选梦楼中看见他怀揽歌姬时，塔娜心头的父亲形象坍塌得才如此迅猛剧烈。
她在父亲死前有没有与他和解呢？无瑕不得而知，若是没有的话，该是多么令人心痛和遗憾的事。而纳兰更无法得知在自己死后爱女被害，迄今寻凶无门。
*
元宵一过，正月也很快就过完了。那些长年客居京城每逢年节归家的江南布衣文士也陆陆续续地返京了。
无瑕听闻当时抱孩子来认亲的已被轰走了两个。因去岁与纳兰一起选妓征歌的人指认她们并非被其包养。明珠想着毕竟是件不甚光彩的事，只把回京了的、与儿子相熟的好友秘密召来询问。但仍防不住自家府里的下人们听壁脚。
珍珠小声说道：“现在陈姑娘的那个与剩下的两个正等着老爷判定。”
虽然无瑕很想说那三个孩子应该都是自己的妹妹，却也好奇在这个尚无科学鉴定的时代，明珠要用怎样的方法判定她们是不是纳兰家的骨肉。
难道会是她在电视小说上看过数次、但其实毫无科学根据的滴血认亲？
二月初四，无瑕得了觉罗氏的吩咐，与富格富尔敦一起，被颜氏领着去纳兰性德停灵的双林禅院。
此时纳兰尚未下葬，棺椁停放在禅院一隅，由明府派专人守灵。
印象中《饮水词》中有几首写于双林禅院的词作，无瑕还不及回想起，就转身看到当时来认亲的两名女子各自抱着孩子和陈氏母女一道，被安排上了后头的马车。而她前头，明珠带着总管安尚仁已经先行一步了。
原本无瑕以为只是跟兄弟一起去祭奠一下，看到这样的阵势，她反应过来：当时自以为无稽的猜测，只怕是理所当然地言中了——纳兰家这是带着几个遗腹女去滴血归宗了。
阜成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前，明府的三辆马车次第停好，无瑕掀开车帘，就着家仆阿敦的臂膀下了车。
这里就是当年的卢氏、现今的纳兰性德停灵的地方。无瑕环顾着周围。虽已是早春二月，空气里依然寒意迫人，寺门附近衰草连天，一派萧条。
她与一兄一弟一起，跟着颜氏后头往偏门走。然而，随着那扇朱红色的小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原本清明的大脑内突然有一道道炫白的光影迅速闪回交叠。
头痛欲裂，她虚虚地扶住一旁的围墙，触手尽是似铁的冰冷。“姨娘”的呼唤尚不及喊出口，整个人已经慢慢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雪里已闻春信至：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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