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雪里已闻春信至：次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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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京城总算放晴了。北城正黄旗辖地的几个大户人家中，趁着雪霁走亲访友贺节度岁的人纷纷口耳相传着一件奇事：往昔正月里派头最足、热闹最盛的明府，今年闭门谢客了。谢客倒也好理解，毕竟府里去年没了人；但又有好事者打听到，明府这段日子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后院的家务事。
若要问是何家务事，知情者往往掩口一笑，眼中流露出对堂堂相府幸灾乐祸的神色——
自大年夜有个姓陈的女子抱着长公子纳兰性德的遗腹女来明府认亲后，府里西门前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抱着娃的女人，都说怀里的娃是长公子流落在外的骨肉。
相府主人明珠差点没厥过去。比起气得七窍生烟的夫君，相府女主人觉罗氏却显得淡定许多。几经周转传到无瑕耳中的话是：男人么，在外有些个风流韵事，流落几个孩子实属寻常。老爷倒是得警惕别被一些别有用心的钻了空子。她们说是成哥儿的孩子就是？红口白牙的总得拿出凭证来！
这真是令无瑕大跌眼镜的一件事。起先是屋里的珍珠和琳琅小声嘀咕缘由时被她听到，她微张的嘴一下午都没有合上。她迅速整理记忆中前世读过的书籍史料中对纳兰性德的记载，完全没有提及过他在末年的这一笔笔风流债。只知道有个歌妓沈宛为他生了个遗腹子。
开始，她是认同觉罗氏的看法的：肯定是有人浑水摸鱼，带了孩子认亲，想傍上明府这座大金山。反正死人不能开口。古代又没有DNA验证法。
渐渐地，无瑕琢磨出了不对劲。记忆中后世那本书里关于纳兰子孙的记载，是他有三子，四女。而来到这里的无瑕，见过了以子贵的富格，见过了卢氏所生的富尔敦，却，从未见过身为长女的无瑕的三个妹妹。
“三个……”无瑕嘴角抽动了一下，屋里丫鬟带来的小道说，来认亲的不下五人。
此时无瑕不用闭眼都能想象明府主人满脑子官司的焦灼忧虑。她倚着窗向外望去，薄薄的暮色笼在回廊外积雪的小花园，淡淡的金红色一点点地晕开来。
申末时分，明珠背着手在自己的书房“谦牧堂”中来回踱步。不一会儿，亲信安尚仁就进来禀报道：“老爷，颜姨娘到了。”掀开厚厚的绒布帘子，一身藕荷色便服的颜氏恭恭敬敬地问了声安。
明珠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抬眼望着墙上的《鹊华秋色图》，半晌无语。颜氏便也只低头侍立一旁，等候吩咐。
良久，明珠缓缓叹了口气，不再去看过世爱子的那幅珍藏，回身问道：“那些女人，可都安排好了？”
颜氏眼观鼻鼻观心地答道：“回老爷的话，已将几位姑娘都安顿在西厢空出的客房了。”
“孩子呢？”
“也依大奶奶的吩咐，找了几个乳母暂时喂养着。”
明珠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少奶奶呢？还在娘家？”
说的是瓜尔佳氏自“遗腹女”们纷纷上门后，一气之下借“拜年”之由跑回了娘家。
颜氏有一说一道：“是，如老爷所知。”
明珠静默了一会儿，这一次的叹息声几不可闻。他在屋内慢慢踱了几步，两鬓的银丝在透过窗格照入的夕阳斜晖中分外显眼。长子是他的骄傲，他一度爱如眼珠的存在。如今斯人已去，身后却留下扯不清的官司，在本该热闹喜庆的正月里扰乱他本就烦闷的心。坊间的传言他也偶有耳闻，不外乎是“纳兰公子一向洁身自好，为何身后惹下如此风流债”，“堂堂相府居然置纳兰家亲骨血于不顾”，“据说之前还有生了孩子就被赶出府里的公子妾室，啧啧。”……闲言蜚语甚多，听得他胸口愈发气闷。
而他又确实不能将这次的“认亲事件”等闲视之的。儿子过世前的确有那么一段荒唐放纵的日子，有个别歌妓舞女怀了他的遗腹子是很有可能的事。明珠身为孩子们的祖父，自然不能让纳兰家的骨血流落在外，落人话柄。
“萍儿。”明珠依然唤着颜氏在觉罗氏身边当差时的旧名，“依你看，那些女子中，哪些是真的与成哥儿有所过从的？”
“回老爷的话，头个来的陈姑娘是森哥儿她娘那楼里的，跟爷应该照过面。其他几个，有京中一些……”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教坊里的歌女，也有……暗娼。这就没有旁证了。”
明珠的眉头越锁越紧，越发懊恼当初任儿子由着性子乱来。
“那时与成哥儿一起胡天海地的江南布衣们都有谁？你可还有印象？”
“老爷。”颜氏突然迅速地抬了下头，眸子在夕辉中闪烁了两下，又立刻低了下去，轻声道，“那就不是奴家能过问的事了。”
……
无瑕在中庭的抄手游廊上与从谦牧堂出来的颜氏撞了个正着，后者神思恍惚，看了她好几眼才面色微变，赶忙低头问了安，又匆匆赶路了。
无瑕立住脚，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突然念头一转，决定先不去看祖父明珠了，带着腰已好起的玲珑直奔西厢而去。她想见一见那个唯一有确据证实是纳兰性德骨肉的次女——无瑕的妹妹，历史上年羹尧的元配。
后院的西厢房里很是热闹，四个认亲的女子挤在一处。虽已傍晚时分，仍有两个正对镜梳妆，身上也是极不低调的大红大绿。有一个倚在门边望着，口中碎碎念着思女之情。还有个倒是颇为沉静，只坐倒在凳上随手翻书。
无瑕问了管事嬷嬷，得知次女和其母此刻正在蝉响斋中被问话，便携了玲珑去看热闹。
开门的蕴翠见了她们，面有难色，刚想拜托无瑕改日再来，里头便传来颜氏不疾不徐的声音：“塔娜格格请进。”
颜氏屋中，分别站着冯嬷嬷，流青，沈宛，还有陈氏和她抱着的孩子。颜氏偷偷收留沈宛本是大错，在如今这认亲的当口，反而因祸得福。颜氏微笑着看看无瑕，只当她是小孩子好奇，和声道：“格格来了也好，给我这公审做个见证。”
她转眸向着屋内人道：“老爷和大奶奶把这事托付给我，我就得尽心去做，并非与两位为难，我只问几个小问题。望两位如实回答。”
此时无瑕只顾打量那位陈氏，见她虽与沈宛同出风尘，却不似她那般艳色无匹，只是眉目婉顺一味清秀而已。此时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对着无瑕的方向露了个脑袋。无瑕探身看了一眼，立刻就对那皱巴巴红彤彤如猴子般的孩子失去了兴趣，转而专注地听颜氏问话。
“陈姑娘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回姨娘的话，前岁冬月。”
前岁，无瑕想了一下，是指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她应该是与沈宛同期来京城的。
“沈姑娘，你是由顾先生领来京城的，这我是知道的。可当时并没有见过这位陈姑娘。为何她后来也会住在爷为你们设的选梦楼里呢？”
“选梦楼……”无瑕喃喃道，有些不愉快的记忆在内心深处翻涌。
“回姨娘。”陈姑娘低眉看着怀里的孩子，“奴家与公子相识于扬州，之后蒙公子赎身，只身前往京城投靠公子。”
屋里突然陷入了一阵静默。不止沈宛，颜氏的面色也不甚好看。无瑕此时脑子转得飞快：那么陈氏和沈宛，到底谁是新欢？谁是旧爱？
颜氏继续问道：“那陈姑娘一开始在京城居于何处？”
“回姨娘，奴家在昌平潞河附近一所客栈安身。有店主和小二为证。”
“你一个人？”无瑕实在忍不住脱口问道。怎么说她都是一个女儿家，此举未免危险与出格。
陈氏目光转向她，顺着颜氏对她的称呼，答道：“回格格的话，奴家扮作想与公子切磋词艺的布衣文士，成日里打听公子何时随驾北还，未曾引起怀疑。”
此时无瑕有几分佩服她那如现代追星族般的孤勇了。
“沈姑娘。”颜氏转而问另一位，“你说陈姑娘是去岁三月间才由爷带了来选梦楼的，是也不是？”
沈宛点头道：“回姐姐的话。确是如此，因当时爷写了不少小令，征歌所需，选梦楼里陆续来了不少姐妹。”
“呵……”无瑕在心里冷笑，选妓征歌，果然与一般风流文人无两。她心里对那位世人交口称赞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更不以为然了。
“陈姑娘，你怀里的孩子多大了？”
“回姨娘，已经快三个月了。”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纳兰性德的三子富森尚不足月。这个次女，出生在其之前。
沈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待颜氏发问便出声责难：“入画，你去岁三月才来选梦楼，再怎么算如今也不可能有近三个月大的公子骨肉。我好心为你作证，你为何陷我于不义？”
陈入画——陈氏怀里一直熟睡的孩子突然呜哇大哭了起来。霎时间陈氏脸上现出心疼的神色，她哄着怀里的孩子，目光镇定地投向那个控诉的人，淡淡地说道：“沈姑娘，这很好解释。去岁四月我被你从选梦楼赶出去时，身上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雪里已闻春信至：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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