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雪里已闻春信至：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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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被撞得不轻。整个蝉响斋的人都慌了手脚。冯嬷嬷顾不上还在哇哇大哭的森哥儿，急惶惶地从那边屋里过来看究竟。蕴翠已扶了玲珑起来，见她连站立都费劲，一张脸儿顿时吓得煞白。颜氏忙上前来查看。好在屋里都是女人家，流青抱了炭火盆子过来放在玲珑脚边。几人围着坐在八仙凳上的玲珑，替她解了袄子，又掀了里衣看去，只见烛火下，一截半露的小腰甚是红肿，此时玲珑只用手捂着，不住“哎哟”。
冯嬷嬷看了，咕囔道：“这可如何是好？不叫大夫来瞧瞧，万一落下什么病根来……”
颜氏蹙眉道：“嬷嬷说的是，先禀了大奶奶吧。”
流青跺了跺脚，伸手指向缩在一旁的沈宛道：“你是故意往她那里撞的！你不是想寻死吗？现在怎么不去死了？你快去撞啊！没人拦你了！”
沈宛抱臂蜷在一旁的地上，又惊又冻地浑身哆嗦，此前没人顾得上管她，被流青吼了几句，众目光才齐齐地投了过去。无瑕一直搀着玲珑的一只手臂。这具身子身量尚小，扶不动高她一头的玲珑，她只得虚虚地搀她一把，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
流青方才的那番话听起来似泄愤之语，仔细想来却不无道理，搭好的梯子沈宛不爬，非要当着众人的面寻死觅活，偏巧又撞上无瑕屋子里的人，这一来二去的动静对外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了。她心里疑惑：颜氏好心收留她，她为何如此不低调，非要又哭又闹恨不得让府中人知道她偷偷躲在此处呢？
远处隐隐地传来几阵脚步声响，大概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得了吩咐，趁夜过来看究竟了。
颜氏上前扶起沈宛道：“沈姑娘是吓坏了。”她容色未改，扶起沈宛后只凝眉望了望窗格纸外模糊的亮光。
无瑕开口道：“玲珑，你可还能走路？”玲珑咬了牙试图站起身，踉跄了两步又坐倒在凳子上。无瑕转着心思，琢磨些如何把眼前这幕蒙混过去，还不及想出对策，来人已在外头叫门：“蕴翠流青？你们在吗？”
听着是觉罗氏房中的画眉，几个丫鬟更不知所措了，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没人去外间开门。最后还是颜氏抻了抻裙摆，缓步走了出去。
无瑕心念一动，刚想跟过去，一只手悄然拉了她的衣摆，玲珑暗自对她摇了摇头。无瑕本意是过去看看自己能不能打打圆场，看玲珑的眼色似乎是要她别掺和。她迟疑了一下，便立在了原地，一双清水般的眸子次第打量着东屋里的众人。
蕴翠方才已提了脚跟着颜氏出去，流青依然忿愤，瞪视着缩在一旁的沈宛。冯嬷嬷似是得了颜氏的吩咐，一直捉着沈宛的手臂令她不能乱动，一边支楞着一双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无瑕心想颜氏算是小心谨慎，万一沈宛是真的想寻死，趁人不备再撞一下，这官司就更厘不清了。只是，小心谨慎的颜氏为何要大胆收留她，又让她无意间被自己这样的府中人发现呢？
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后，颜氏掀了帘子进来，脸上依然镇定，只笑了笑道：“没事，大奶奶说了年节将近，无论什么家务事都先放一放。我看，眼下先给玲珑姑娘找个大夫瞧瞧最要紧。也给沈姑娘压压惊。”她几步上前搀过沈宛，和声道：“以后，可别想着做傻事了。”又转头吩咐流青和身后的蕴翠：“你们两个跟着塔娜格格一块儿送玲珑回去，明儿一早大夫就该来了。”
沈宛莲瓣一般的脸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此时只是哽咽着点头，似是感激非常。无瑕看过去时，却总觉得颜氏看她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玲珑右边的蕴翠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但终究是没有插话进来。
几人一路往无瑕住的杏雨筑走。此时雪已住了，呼呼的风刮得庭院里的枯枝哗哗作响。流青走得仓促，只穿了件小袄，此时冻得脸色乌青牙齿打颤。她恨恨地跺了跺脚：“都是那个狐媚子害人精！真不知姨娘怎么想的还收留她！爷在的时候就整日里带着她那几个姐妹兴风作浪的，若不是淘空了爷的身子，爷会那么早就……”
“流青！”蕴翠扬声打断了她的话，急声道，“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得的？”
她瞥了一眼前方低头行路的无瑕，一旁的玲珑暗地里也握住了她的手。
无瑕将流青的话听得真切，此时并未应声，只是若有所思地循着身后照来的灯笼光往前走着。这几日里，她熟悉了自己屋内的丫鬟婆子，见到了明府的女主人，她屋子里头的仆从们也接触了些许。现在又见了纳兰性德的两个小妾。满脑子都在寻思当初是谁最有可能害了她。但依这两日的情形来看，无瑕这个纳兰性德的嫡长女，似乎怎么都不可能与这些人有过节或利益纠葛。
颜氏生育的纳兰性德长子富格，因为是庶出，自是比不过小他两岁、出自纳兰原配卢氏夫人的富尔敦。而她虽说是嫡女，将来也是要出嫁的，分家财承衣钵是轮不上她的。现在虽说多出个遗腹子富森，但觉罗氏不待见他生母，对这个孩子也不冷不热。颜氏收养他，或是出于善心，或是希望将来多一傍身的令牌，都可以想得通。——虽然，穿越过来的无瑕知道，纳兰家最后出人头地的是颜氏亲子富格的儿子，但此时谁也不能保证三个儿子将来谁会最有出息。
想到富格和富尔敦，自无瑕来此，因为多数日子都在卧床休养，迄今尚未见到自己的这一兄一弟。她心里盘算着日子，除夕就在几日后，到时候，她便能见到更多相府里的人了。
身后，流青小声地问着蕴翠大奶奶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追究姨娘的过错，蕴翠敷衍了几句。而这已不是无瑕关心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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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当朝大学士纳兰明珠位于京城什刹海北沿的府邸终于一洗一载间由于长公子过世、长孙女病倒而笼罩的阴霾，恢复了几分黯淡的生气。
花厅中，纳兰家主人男东女西地坐了吃着年酒。明府主人、无瑕的祖父纳兰明珠与堂弟锡珠领了男方的亲朋坐了一桌。其中有明珠母家墨尔齐氏如今投靠在明府中的一些男性亲戚，是无瑕宿主记忆里都未曾见过几面的。觉罗氏与自己嫡出的次子揆叙、三女雅布、三子揆芳坐一桌。无瑕与纳兰性德的两个儿子富格富尔敦属孙辈，由瓜尔佳氏领了坐在另一桌。至于颜氏由于侍妾姨娘的身份，只垂手领了一屋丫鬟婆子站立一旁等候吩咐。无瑕环顾了一下，没见到纳兰的遗腹子富森，猜想应是被嬷嬷领着，带不上筵席。
虽说是大年夜阖家欢聚图个吉祥喜庆，但因长公子殁了尚不足一年，这顿年夜饭既不见推杯换盏，也不闻语笑喧阗。偶尔说些吉利话，便已算作度岁。无瑕暗自打量众人，大多身上没有应节的鲜亮色彩，哪怕花朵一样年纪的自己，身上也不过一件秋香色的半新袄子。只除了这桌的瓜尔佳氏，仍穿着桃红色，看着是件簇新的旗装，领口绣着的折枝梅花分外精致。此时她刚从觉罗氏那桌说完吉祥话回来，对于无瑕几个袖手不问，只顾着自己低头下箸，急得她身后的济兰不停地扯她后襟。
富格与无瑕同年生，眉眼和颜氏相似，都是恭恭顺顺的模样，虽是庶子，却因讨祖父明珠喜爱，早早就找了先生教认字读书，家宴的时候也上桌而坐。此时他俨然一副友爱弟弟妹妹的派头，把桌上好吃的菜品搛了给他们。无瑕的同母弟弟富尔敦小名海亮，如今九岁，生得极为俊秀，肤白如玉，更衬得眼瞳乌黑，朱唇红润，看起来倒似个女孩子。此时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饭碗，时不时抬一下手中的筷子，那乌溜溜的眼睛里，却微微流出怯意，时而往觉罗氏那桌瞥去。
觉罗氏身旁坐着的是她自长子纳兰性德过世后最大的靠傍：次子揆叙。他出生得晚，比哥哥纳兰性德小了二十岁，只比富格无瑕大一岁，因此无瑕他们小时候与这位小叔叔也相处无间。此时他的侧脸对着无瑕的视线，鼻梁端直，眸光坚定，看起来已经很有一本正经的大人样了，偶尔小声地与身旁的母亲说着话，不时探身给妹妹和幼弟搛菜。
他就是纳兰揆叙，历史上的八爷党。无瑕暗想，转眸又看到觉罗氏的三子揆芳。四岁的男童，此时跪坐在凳上好奇地张望着桌上的菜肴，看看兄长，又看看额娘。视线与无瑕不经意对上，便歪着头吮起手指笑眯眯地看她。一旁立着的嬷嬷赶忙上前把小主子的手轻轻拿开。他身旁是大他四岁的雅布，八岁的满洲格格，举止已十分娴雅，偶有笑色。
觉罗氏的长女次女都已出嫁，不在家宴之上。明珠虽有妾室二三，却都一无所出。他所有的子女均是嫡妻所生，从中也能看出这位大奶奶的手段。
无瑕依旧边吃饭边悄悄打量众人。席上的面孔中，并没有一个人见到死而复生的她时出现过惊骇无措的神情。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凶手不在他们之中。
尽管她当时身赴鬼门关的原因如今已成了诸人很少提起的“失足落水”，但无瑕这具身体里留存的记忆是绝不能认同的。
东边的主桌上，明府主人纳兰明珠与众人无声地吃着年酒。花厅中偶尔传来的幼儿稚语算是这个大年夜里唯一的喧闹。
筵席将散，众人各自归整。外头的夜空红艳艳的，不知道是被哪处的明灯照着。纳兰明珠眉头微皱，拂袖起身。此时，府里总管安尚仁一溜儿小跑进来，附耳对他小声说了两句。明珠面色变幻了一阵，蹙眉大步走出门往西侧拐去。
明府西面的偏门处，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已经在积雪的除夕夜伫立多时了。她披着斗篷，把包被中的婴儿紧紧贴在怀中，似是抓着自己一生的倚靠。
远方传来模糊的鞭炮声，宣告着旧年已逝。
康熙二十五年到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雪里已闻春信至：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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