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相门千金》千鹤生

30、三十.莲子已成荷叶老：前尘

　　自打看清是沈宛拦车，无瑕就知道她的目的绝不可能仅仅是“为公子上一柱香”那么简单。要祭奠纳兰，怎样的形式都可以，以“上香”的名目在阖府面前现身，显是别有用意。

　　无瑕虽然不喜欢这位沈姨娘，但对方与她毕竟没有利益冲突，此时不过抱臂旁观等着看好戏而已。

　　沈宛最终获得纳兰家的许可，在玉河畔隔了几条陇头的地方远远地向停灵的方向叩了三次首，又转到祖坟的方向，再度矮身伏地，叩了三下。昨日夜间一场急雨过后，陇上的泥土有些湿润，有几片沾上了她的粗布白裙，起身的时候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她浑然未觉般望向此日明晃晃的日头——

　　一年前的这个日子里，也是这样的灿阳高照，她于选梦楼中坐立不安，等待着丫鬟侍者带来那个久无音信的男子的消息。他是她的仰仗她的天，是她于偌大京城中安身立命的唯一依靠。然而，自从那枚翠翘遗失后，他来选梦楼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猜想，那位公子爷应该已经知道了真相。是啊，是她丢掉了他最珍视的与发妻情定三生的信物并且嫁祸给陈入画赶走了她。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她爱着公子，容不得旁人与她分享他的宠爱。在她心里，唯一可以与自己匹敌的只有纳兰容若公子早逝的妻子而已。但那又什么相干？一缕芳魂而已！

　　只是，在两相情浓之时，成德对沈宛说起与亡妻的三世之约，说她临终前的别语，说她衔恨化月亲持钿盒金簪表心的梦境，动情处潸然泪下。沈宛握紧了他的手，柔声相劝，努力做个称职的“沦落柔乡”，暗暗却咬碎了银牙。那个女子，带累纳兰公子今生情殇难愈，还要将他的来生霸占吗？沈宛冷冷地看着那位多情公子手中的翠翘：既然那是你们碧落相见彼此相认的凭据，如果它遗失了呢？

　　沈宛大概与成德身边的其他女子同样，对那位早逝的原配夫人又羡又妒。她陪伴夫君仅三年，却令他耗尽余生来追忆她的好，她的美。那份美好早在她身居江南画舫时便已知晓。在那本家家传唱的《饮水词》中，她读得到也读得懂纳兰公子对爱妻的怀恋与深情。她多羡慕那位永远停留在桃李年华的女子啊。身处风尘，见惯了逢场作戏的薄幸男，大多是家里妻妾成群还在风月场中与她和她的姐妹们你侬我侬海誓山盟，从不知也有男子可以对妻子这样倾尽一腔无悔真情。如果，如果能有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的话……

　　沈宛是何其聪明的玲珑人儿，自从读到《饮水词》后，那从情词艳曲悼亡哀音里走出来的女子便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的翠罗裙，鱼子缬，凤翘，她统统有样学样地备上；她的喜怒哀嗔一颦一笑，她也一一从词中研读效仿。

　　机会很快便惠临了她这般准备周全的人：纳兰公子的忘年挚交顾贞观奔母丧南还，于江南各处游历。沈宛作为艳名远播，且有词集问世的琴川歌女，很快便纳入了顾贞观的视线。初见之时，后者面色微变，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之后顾贞观确认般地看了画舫上弹筝吟唱的她许久，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赝品终究是赝品，沈宛模仿成德发妻卢氏的行止再惟妙惟肖，气度与容貌仍是差了她一截。但沈宛并不耻于成为替代品，在她的想法里，自己有才有貌，懂得纳兰公子的郁结心伤，她会是他的解语花知心人，替代品也终会成为取而代之者！为此，她可以陪笑听成德频诉情殇，为他斟醇酒筑柔乡，甚至用自己的珠玑妙音为他吟唱他为爱妻写就的新词旧曲，只因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淡却对卢氏的思念。

　　直到有一日，沈宛从成德处得知，卢氏的小字叫做碧华。彼时成德喝得大醉，拥着她，指向天上那枚复圆的月，轻声道：“碧华，你又来看我了。”

　　——碧华，碧华，原来是他词中频频吟诵的月亮。她是衔恨化作的天上月，夫君心头的明月光。而表字御蝉却被那位公子一直写作“玉蟾”的她呢？沈宛心头的恼恨与妒意再也克制不住，在成德酣然入睡之时取走了他随身妥帖放置的翠翘。

　　翠翘丢失，陈氏被逐，明府之内掀起一场小风波。成德再来选梦楼的时候，面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她依然温声劝慰，心里却乐不可支：再没有来世可以依托了，还不惜取眼前人？在她思量许久，打算以婉转的方式提醒成德自己才是此刻伴着他念着他为着他的人时，一个不速之客到访了选梦楼。

　　那日成德下值来她住处，距离上次他来已隔好几日。她喜不自胜，叫了两位歌姬姐妹，一人吹箫一人抚琴，而她则挨着成德坐下，边唱新曲边把自己新做的桃花酒斟了满满一杯往成德口中送。

　　无瑕狠狠甩开父亲的手，尖声叫道：“阿玛是骗子！骗子！”她哭着推开那几位弹琴吹箫的歌姬，又狠狠踩了沈宛几脚，跌跌撞撞跑下楼去。成德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而被踩痛莲足的沈宛，扑在桌面装柔弱装了很久，终不见成德过问。自己打翻的茶水浸湿了前襟，只得慢慢爬起身立直。她望着父母俩消失的方向，恨得咬牙切齿。

　　那是沈宛第一次见到无瑕，也是成德过世前唯一的一次。之前她就知道，自己不能进明府，进了明府复被轰出，都是那位小格格从中作梗。越是这样，沈宛越想看到，有朝一日自己取代了她的生母在他父亲心中地位时她的反应。沈宛想了新的行乐点子，只等成德再来时讨他欢心。然而，自那之后，他再没来选梦楼。明府在楼里伺候的两个丫鬟两个仆从也撤了回去，她身边的，还是从江南带的几个。再也无从得知纳兰公子的动向，沈宛焦灼不已，终于忍不住找丫鬟带信过去。这一次，她笃定他会再来，因为，她有了他的骨血。

　　可是，那日回来报告的丫鬟带来的，却是明府长公子纳兰成德病殁的消息。沈宛闻言眼前一黑，只觉头顶的日头晃得难捱。她的天，塌了。

　　明府很快得知她有孕的消息，派人接她去西郊待产，从仲夏，到秋暮，再到隆冬。每每想起与爱妻同日而亡的成德，沈宛都有说不出的怨怼。她本以为的仰仗和依靠也不过如是，他与世间的薄幸男子并无不同，只是，他绝情，又多情，一如他词中所述：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他的多情，已悉数给了那位芳华早逝的红颜，面对后来者的一腔赤诚，他爱不起了。

　　天上月，天上月。留在京城待产的沈宛突然怀念成德向她倾诉对妻子思恋的情形，好歹彼时于她而言人月两圆。如今却只剩她一人独自恼恨，头顶圆月的脉脉清辉也仿若成了胜利者的嘲笑。她抚着隆起的肚皮，深谙自己今后的命运：生产，被弃，回归江南。重操旧业也好，再度嫁人也罢。

　　生下富森一个月后，沈宛依依不舍地踯躅于明府侧门，听着里头孩子的哭声心如刀割，最终再多的不甘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公子，看到这样的奴家，你可曾有一分的心酸不忍？

　　沈宛决定告别京城之前，再去那个薄幸郎的停灵寺庙拜祭一下，也不枉自己钟情一场。
　　京城下过一场透雪，她的一双小脚踩在雪地上很是艰难，几乎走几步，停一会儿，还要努力维持着弱柳扶风般的身子不要歪倒。天色即将擦黑，寺院已经点起灯笼，瑟瑟的寒气直往身上袭来。沈宛裹紧了斗篷，加快了步伐。

　　停灵的院中那样寂静，明府守灵的人此刻刚好吃晚饭去了。沈宛松了一口气，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一个身影迅速跑了出来，由于门边没有掌灯，她只看出那是个身量稍矮的女娃。紧接着里头又奔出一个较高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眼睛望了过来。沈宛愣怔在原地，那是她见过的、她生产富森时负责指挥调度的、成德的妾室颜舜华。对方认出她后，脸上现出瞬间的慌乱，很快便提脚去追前面的人了。
　　……

　　次日，京中传言，明相长孙女塔娜落水身故。听到消息的沈宛从京东渡口折返，思量许久，雇了辆马车往城北的明府方向悠然驶去。

作者有话说

　　试一下wap手机发文。
第一卷大概还有一部分完结，真相，内斗，女主宿主的往事会一一展开。
由于脑洞不畅加裸更，最近更新时间不固定。恢复固定时间会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