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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八.莲子已成荷叶老:合欢诗 ...

  •   如果说卢府以赏玩奇珍为名的闺秀聚会只是令无瑕略有不快,那么几日后由格佛贺主持的于明府中庭举办的合欢宴则一开始就让她大为光火。时日上竟与富格富尔敦兄弟的同窗会撞到了一块儿。

      虽说他们几位公子哥儿的主要活动场所是在明府已逝的少主人成德的书屋通志堂。但当富尔敦带着几个交好学友慕名来赏中庭的合欢“宝树”时,正撞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姑娘在花下嬉闹,目光相交后各个都尴尬极了。就中最尴尬的当属无瑕,之前捱不过初见面的康王安王府里的格格,和她们行了会儿酒令,喝了两盅合欢酒。无瑕酒量尚可,但容易上脸。因此,当一帮公子哥儿说笑着迈过回廊后尴尬顿住脚时,无瑕是以“双颊驼红,星眼朦胧”的姿态与他们中的某人——确切地来说,是高其倬四目相交的。后者看起来比她还要窘迫,目光放无可放,一忽儿工夫后,竟快步迈下台阶,惊得园中树下的几位姑娘纷纷起身闪避,夸张些的竟叫出声来。然而,令大家颇感意外的是,他只是虚虚迈了一步,很快便将自己高出诸位一头的身子挡在了众人眼前。

      无瑕彼时正欲往后院走,见状微微一愣。接着便听富格道:“既是来得不巧,还请各位贤兄贤弟海涵。我们改日再来赏花对诗吧。”

      随着众人脚步渐行渐远,一场小风波虽然过去,无瑕心里总归不太舒坦,觑空凑到得色满面向着安王府的六格格欢瑞炫耀着“纳兰家宝树”的格佛贺身边,努力压低了语气,小声问道:“额云此次聚会没向玛嬷通禀吗?为何与海亮他们撞了一块儿?而且,大家在此吃酒赏花,来了外人,竟也没有下人知会一声,传出去的话可得说相府没规没矩了。”

      本来满面堆笑的格佛贺听了这话,“刷”地沉脸扬声道:“塔娜你这话说得奇,这次的合欢会我早就告诉了你,地点也是在你们西院儿。你忘了告诉西边儿玛嬷,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仿佛都在斥责着她这位西院儿主人的安排不周。无瑕知道无凭无据这帮与格佛贺交好的贵主儿是绝对不会相信此次聚会是由格佛贺全权负责的。她与格佛贺小声说话,预计有商有量。后者却毫不领情,当众给她难堪。

      无瑕她到底不肯闷声吃大亏,也庆幸格佛贺话未说满。她即刻扬起笑脸道:“额云说的是,我确是忘记告诉玛嬷了。额云把一切都安排打点好,您又这么能干,我以为断不会有任何的不妥当的。”

      先前几个用疑怪目光打量她的格格闻言低声私语起来。

      格佛贺面上一僵,四顾了一下:“是啊,谁曾想小桥流水居然开小差去了!来了外人也不知会一声,回头非得狠狠地罚她们!”

      康王府的七格格淑珍见气氛紧张,上前几步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反正人都走了,大家继续吧。”

      众人经过方才的惊吓,早没了行令吃酒的兴致。其中胆小的佟佳瑜龄已拖了哭腔说要告辞回家。格佛贺有些急了,忙陪着笑安慰。无瑕心里有些好笑:在这些古代闺秀的理念里,被陌生男人看了,大抵就相当于“视奸”?

      安王府的欢瑞表情也不大好,但还是镇定自若地说道:“要不咱们来背诗吧?以合欢为题,谁接得慢了,就罚酒。背出最多的……”她顿了一下,笑看向格佛贺,“就由主人赏些好玩的,可好?”

      无瑕微微一怔:欢瑞格格先出言打破尴尬,又明指了格佛贺才是聚会主人,这令她有些意外并感激。想必,她是听到方才自己对格佛贺的低语了。

      听到“背诗”,抬脚欲走的佟佳瑜龄踟蹰了一下,她最是爱好风雅,吟诗作对什么的正中她的下怀。欢瑞看她跃跃欲试的神色,不免冷笑了一下,又转了目光朝向众人,落落大方道:“我先起一首吧。”

      她背的是一首李颀的合欢诗:“开花复卷叶,艳眼又惊心。蝶绕西枝露,风披东干阴。黄衫漂细蕊,时拂女郎砧。”

      方才闹哄哄的众人静了下来,都在思索着轮到自己时的应对。佟佳瑜龄抢先背了首袁宏道的,就中一句“东风香吐合欢花,落日乌啼相思树。”算是切题。

      几人过后,无瑕背了塔娜父亲成德的《生查子》:“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她暗暗松口气,幸好理工科出身的她背得了几首纳兰诗词,不至于接不上茬。

      欢瑞听她口中词句,欣慰地笑了起来,望向她道:“塔娜,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背你阿玛的诗词了呢。”言语之间竟像是与无瑕十分亲切熟络。

      “……六格格何出此言?”无瑕心一沉。

      欢瑞沉吟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说道:“毕竟合欢花可能会让你想起之前的种种不快吧。不过,”她保持着落落大方的笑容,倒真像是毫无恶意,“果然是‘对此能消忿’的合欢,过去的,就别再念念不忘了。”

      本已消停下来专注对诗的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无瑕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很是忿愤。自从来到这个时空,周围的人似乎都在与她作对。身边的人,原本交好的人,甚至这位刚结识、本以为可以相交的郡主姑娘。她蹙眉凝视着欢瑞。对方面不改色,唇角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弧度。她无法从她面上探出些由头,便转而去看欢瑞可能的“盟友”格佛贺,却见她也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那位安王府的六格格。

      无瑕深吸一口气,笑得不太自然:“六格格可能不知道,我之前生了一场病,好些事儿想不起来了。不过听你的意思,既然那些好像都是不愉快的事,那我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欢瑞面色微变,歉然道:“塔娜,抱歉,我倒是真不知道你生病的事。”

      佟佳瑜龄低头碎碎念了许久,终于凑了空隙,开口把自己回顾了数遍的《念奴娇·咏合欢》背了出来。

      再次轮到无瑕的时候,她诵了纳兰的绝笔诗《夜合花》。她心里依旧对欢瑞方才的话耿耿于怀,反复咀嚼着这首绝笔中的末句——

      “对此能消忿,旋移迎小楹。”

      她理解里的“消忿”只是用了“合欢消忿,萱草忘忧”的典故,但欢瑞方才话里的意思,纳兰过世前的“忿”,竟是与塔娜有关吗?

      正想着,欢瑞再次开口吟道:“青棠细缬映晴莎,韩重相思未足多。花似鄂君堆绣被,叶同秦女卷轻罗。树犹如此能堪否,天若有情奈老何。定识云中并命鸟,深宵接翼宿琼柯。”

      佟佳瑜龄刚要接着背,忽地反应过来,问道:“六格格这首我倒没读过,是什么出典?该不是你杜撰的吧?”

      欢瑞“嗤”地笑出来:“古来诗词,杜撰的极多,也未尝不妥。只是这一首却不是我的杜撰。”她下意识地看了无瑕一眼,“这是明府的大公子去岁合欢宴上一位友人的唱和诗。”

      瑜龄自知“杜撰”一词用语不切,有些露怯,但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道:“既是塔娜父亲友人的诗,你怎么读到的呢?”

      欢瑞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是我家西宾姜先生收集的和诗里的。前阵子我从阿珲那儿看到的。”她口中的“姜先生”便是成德的忘年交之一、曾做过明府揆叙西席的姜宸英。成德过世后便投在安亲王门下,给府上的世子做西席。

      无瑕此刻有些坐不住了,觉得身下的石凳冰凉冰凉。她静静注视着石桌上的青瓷酒盅。傍晚的霞光斜照过来,合欢酒液清冽潋滟。她紧盯着那粉色的花朵,满脑子都是欢瑞方才吟诵的诗句:树犹如此能堪否,天若有情奈老何。定识云中并命鸟,深宵接翼宿琼柯。

      如果纳兰友人的这首诗咏的不仅是合欢,还包括合欢的主人的话……韩重相思,云中并命,怎么看都像是死别的爱侣再度相会……

      酉初,各位格格纷纷告辞回府。无瑕犹豫了一下,撇了格佛贺与身边丫鬟,去追上了安王府的六格格欢瑞。

      欢瑞站在马车旁,好奇地望着她:“塔娜有什么事吗?”

      无瑕心情凌乱,有一些淡却的记忆牵扯着神思深处,想要细辨,却不分明。她思量了一下,开口道:“六格格,请问您是从姜先生那儿听说我的事的吗?”

      欢瑞一愣,很快笑道:“当时我听到的传言不少,但我确是听了姜先生的转述,才知道真相的。”

      “……真相是什么呢?”

      “塔娜。”欢瑞正色道,“你既也觉得不要想起比较好,又何必再追问?”她在王府家丁的看顾下踏上马车,想了想,又回身道:“我很喜欢《饮水词》,为你父亲的早逝感到可惜……但我想,即使没有发生那些事,成侍卫大概也不会永年……哦我没有别的意思。”许是觉得话语不妥,她赶紧补充道。

      “塔娜,我诵的那首合欢诗,是不是很像谶语呢?”

      ——的确像。无瑕觉得,简直就像在说纳兰为了追随亡妻,自行了断生命一样。她望着安王府渐行渐远的马车,心想,除了欢瑞,一定还有其他人听过她口中的“传言”。明府里的人肯定讳莫如深,她能够向其打探的对象,大概只有卢思芫和曹颜这两个塔娜故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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