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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七.莲子已成荷叶老:容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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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颜下值后,骑着自己的青骢马,逆着红彤彤的夕云,一径往东南方向驶去。曹家在北京城有好几处居所,西山的别墅一般用来宴请宾朋、文友聚会,一家人的日常起居主要在内城东南离卢府不远的曹宅。近日来,叔父曹寅被委派督促《一统志》的纂修工作,甚少回府,家里只有另一位叔父曹荃主持事务。曹宅和明府有些类似,都分为东西两厢,不过两边的人却没有明府那般泾渭分明。走动很是频繁。曹颜的妹妹月眉就极爱去东院的芷园与曹荃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玩耍。
曹颜下了马,拉着缰绳绕过影壁,已有小厮上前来帮忙引马至马厩处。曹颜缓步进府,先去太夫人处问了安,之后便往后院内寝换下朝服。丫鬟碧栀拿了件竹青色的苎麻长衫给他换上,便听他问道:“眉姐儿可好?”碧栀从丰润老家跟了他过来,深知主人对那位同母所出的妹妹极是爱重,笑着答道:“眉姑娘挺好的,听说今日去了卢府与几位姑娘赏玩奇珍,回来就兴冲冲地说下一次自己要做东呢。”曹颜应了一声,手穿过袖笼,将碧玉腰带拢了拢。剑眉之下,一双清和眼眸看不出情绪起伏,他正静静思索着今日当值时太子对他说的话。
胤礽吩咐他尽快找到大阿哥胤禔与明相勾结,意图取他太子之位而代之的证据。言语之中颇是急切。自从太子不久前去了一趟索相府后,就总是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很可能是索额图的暗示。曹颜知道索相与明相二人一向不对付,两人在皇嗣派别上也各自为阵,索额图自然拥护自己的侄子胤礽,而大阿哥胤禔的生母纳喇氏,是明珠的侄女,胤禔因此得明相庇护偏帮。但曹颜觉得,如果就此推测大阿哥有夺嫡之意似乎过于武断,很难保不是索额图借此铲除明珠这个政敌的“莫须有”。
正思量着,伴随一声清脆的呼唤,曹月眉喊着“大哥哥”奔进屋里来,脸蛋红扑扑的迎着夕辉,裙摆下沾了一圈儿草茎花粉。曹颜转过身,见状扬了扬眉毛,笑问道:“什么事乐成这样?”
曹月眉一手拉了兄长的衣襟,仰起脸道:“今天在芫姐姐家看到好多新鲜的玩意,都是眉儿不曾见过的。不过没见着那方千金猴王砚,不然回来可得向叔父炫耀一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对了,她家的抱琴还说,那么多奇珍都是给芫姐姐做嫁妆的呢。”
自她一进门,曹颜身旁的碧栀就一直皱着眉,见她与主人说话时又动手又动口,声量也高得刺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眉姑娘,以前就有嬷嬷说过,你与容大爷虽然兄妹,可也到了该避嫌的年纪了。有什么话最好托人捎带,实在想面谈也要顾着距离分寸。您这样,若给府里的老人儿看到,又该责怪容大爷没教好了。还有,您这裙子,又是和丫鬟她们玩得滚了草地吧?”
“碧栀!”曹颜见妹妹委委屈屈地嘟了嘴,忙出声喝止了她。曹月眉松了手,纤细的眉毛拧了拧,立时便要哭出来。曹颜皱眉对碧栀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
“……大哥哥,我想回家……”曹月眉忍不住泣声道,“在京城,谁都可以教训我,连碧栀都能挑出我的不是……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抽噎了一下,想到傍晚回家的路上张寒水好心的提示,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在姐妹们的聚会上说错了话还不自知。她虽然生长于大家族,从小却未受到严格的教养,读书识字都是到了京城同族叔父处才开始的。而小时候,虽然生母过世,但由于兄长宠爱,算是过得恣意而快乐,来到京城后,才知道有这么多的规矩和束缚,这么多话外之音言下之意是别人一听就懂她却要想破脑壳才知道的。
曹颜眼波微动,和声道:“碧栀也是为你好才那样说,她没有坏心。”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里,确实唯有谨小慎微才不至于行差踏错。犹豫了一下,他放低了声调,又道:“大哥哥保证,以后一定不让眉儿再看别人的脸色。”
“真的吗?”曹月眉仰脸天真地问道,杏眼中泪光盈盈。曹颜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而说道:“对了,听碧栀说下一回你们姐妹的聚会由你做东?”
“嗯。”有了哥哥的一句保证,曹月眉很快破涕为笑,认真地掰着手指道,“下个月初二,趁着绿芜还没回江南,芫姐姐,寒姐姐,涟儿,还有塔娜格格,还是我们几个。”曹颜本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她口中陌生的闺名,到末句的时候微怔:塔娜……也会来吗?
他回想起再见无瑕时的情形,觉得彼时的塔娜,虽然与自己的妹妹同岁,面上和眼中却有与她迥然不同的沉静。他确是没有再见她回复孩童时代的天真烂漫,想是与她父亲身故、自己遇险受到的打击有关吧。
“对了,大哥哥,”曹月眉又道,“涟儿姐姐问我,你是不是认识卢家的芫姐姐啊?”曹月眉并不明白聚会之时其他几人各揣的心思和猜度,以为高涟不过是随口一问,便有一说一地问哥哥。
曹颜蹙眉深思了一会儿。曹家与卢家是故交,不过小辈们往来并不频繁,何况有着男女大防的他与卢思芫。但,他确实见过她,在储秀宫外的朱红宫墙畔,他曾无意地为她解过围。
他笑了笑,对妹妹解释道:“叔父和你说的芫姐姐的父亲是故识,我也听婶娘提过卢府的姑娘。”
“喔。”曹月眉应道,得到了回复高涟的说辞,她无意深想。又与兄长闲话了几句,就回诸暨的房里陪叶绿芜去了。
曹颜坐在书桌前,案上的书卷久未翻过一页。他满心思量的都是太子的吩咐。之前想安排阿青进明府却失败了,如果这一次,能够通过塔娜得到些情报的话……这个念头跃入脑海后,他有些发怔。对于曾经无猜的儿时玩伴,现在的他能想到的,竟然只有利用吗?回想着塔娜天真甜和的笑容,心里终究还是泛起了丝丝的柔软。总还有其他办法的,他想着,决心先思索好措辞向叔父请求开放藏书楼,以便月眉下月邀请几位姑娘进去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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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的墙裙旁,几丛月季开得灿烂繁盛,红白黄相间,甚是美丽。然而卢思芫却毫无赏花的兴致。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照得人有些昏昏然,她一手紧攥了绷子,上头原本齐整的刺绣针脚变得稀松狰狞。
“卢思芫。”说话的镶黄旗的一位待选格格,扬起尖尖的下巴道,“你偷了郭络罗姐姐的花样子,连声道歉也不肯说吗?”
一旁富察家的姑娘帮腔道:“我们可不愿和小偷共处一室。”
卢思芫的手指紧绞着指间的绣绷。那幅海棠报春是她想出的图案,在纸上画了草图,预备着绣在画屏上,给太子生辰做贺礼。然而,在她还没有完成之前,同屋的郭络罗氏却拿出了一件绣着一模一样图案的汗巾子,直道是给太子爷准备的生辰贺礼。她怔怔地抱着自己的绣绷子,百口莫辩。
“哎,果然是小户人家出来的,眼皮子浅,见什么好就有样学样。”富察氏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这数月间,因了自己不及同屋人的出身,她已被挤兑过数回,此时闻言终于忍不住直了直脊梁,温声道:“我祖父是两广总督,从一品大员。我不是小户人家。”
“哈。”之前那位镶黄旗的伊尔根觉罗氏讥讽道,“你祖父就是那位万岁爷屡次提起的为官贪劣,令两广百姓深受其苦的总督大人吧?别人不愿揭你伤疤,你倒自己提起来。卢思芫,如果不是你父亲受着明相国的关照,你如今怎么也轮不到分我们屋里啊。”
卢思芫咬了咬唇。卢家自卢兴祖获罪身死后并未没落,确实很大程度归功于与明相结了姻亲,她无法辩驳。
“道歉啊卢思芫,偷了东西被抓总不能不承认吧?”
“那‘海棠报春’是我想出来的,是郭络罗姐姐仿我在先。”卢思芫毕竟有书香门第闺阁小姐的清高,对名节看得极重,自然不能忍受这样的平白构陷。
“你!呵,贼喊捉贼也真是新鲜!”富察氏刚想冷语相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句质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曹颜是为太子开道来的,没曾想却遇到几个待选秀女起争执。
“曹大人。”伊尔根觉罗氏认出他是太子胤礽身边的贴身侍卫,忙低头垂手,富察氏也跟着唤了一声,垂手看地,口中道:“曹大人,您来得正好。这位卢家的姑娘,要拿着从别处抄来的花样子给太子爷贺寿呢。”说罢,便抢过卢思芫手中的绣绷,递到曹颜面前,“这幅‘海棠报春’,跟前几日郭络罗姐姐通过内务府呈上的汗巾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呢。”
“这幅画是我先想出来的。”卢思芫依然沉声分辨着。富察氏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还嘴硬!”
曹颜瞥了一眼她们身旁的卢思芫。她垂首站着,鬟飞翠翘,眉弯入鬓,双唇紧抿,一手紧攥着衣角,似有十分不安,脊背却挺得很直。他淡淡地看了眼富察氏手上的绣绷子图案,道:“太子最讨厌海棠花,你们不知道吗?”又道,“待会儿太子殿下要打此路过,还烦请各位姑娘回避一下。”说完便背转身大步走开了。
富察氏二人的心思哪里还在他后一句话上,立时丢了绣绷子,花容失色道:“怎么办?郭络罗姐姐的那条汗巾子会不会被怪罪?”说着便奔向屋里通报去了。
卢思芫待她们离去,方抬头望了眼曹颜离开的方向,他虽早已走远,那石青色朝服的背影却在她心上镌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