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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二.莲子已成荷叶老: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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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杏雨筑当值的珍珠披了件单衣,挑了帘子轻手轻脚走到无瑕寝房的里间查看,却见床上空无一人。目光一转,她放下心来,原来无瑕正趴在八仙桌旁酣睡。她的手肘下压着几张纸笺,上头尽是些旁人看不懂的笔画。
无瑕用了一堆的字母缩写和箭头,还有些圈圈点点,最终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代号为“YSH”的那一位。
——自从几经周转,终于确定了韩落絮是以前在府里当差的丫鬟,与如今名叫颜舜华的那位年纪仿佛之后。
然而,除了韩落絮以前是得急病过世之外,她再难打探到进一步的信息。如今仍在府里当差的老人似乎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她与颜氏有什么关联?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如果颜氏真的是害塔娜的凶手,那势必与塔娜知道她害了纳兰原配卢氏相关。她为什么要害卢氏?因为韩落絮吗?
无瑕带着这样的疑惑枕着手肘睡过去,被珍珠轻声唤醒。
珍珠和声道:“格格,虽说快交夏了,可还得当心身子骨,千万别着凉。奴才伺候您在床上睡下吧。”
无瑕点点头,由她伺候着脱衣就寝。快交夏了,床上已换了轻薄的缎面软被,而随着夏日将近,纳兰夫妇二人的忌日也不远了。
上一世的时候,无瑕读到纳兰性德那些悼亡之音也曾感动过,尤其是那首写于卢氏三周年忌日的《金缕曲》,可谓字字血泪——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谁与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无瑕曾经默诵这一段,久久无言。古代丧妻文人不少,为其悼亡的也有很多。但如纳兰在词中明明白白地表述着“怜她”而不是“伤己”之意的,却并不多见。
或许这样的深情在后世很多纳兰迷心里筑建了一个完美夫君的形象,使得他成为了一个古典偶像。
偶像是用来幻灭的。所谓穿越之门深似海,从此偶像是路人。当然,纳兰性德不是无瑕的偶像,但多少还是有点失望,在知道他身边如此莺围燕绕之后。只不过身边这么多花红柳绿,还能对原配一往情深,无瑕倒是有些佩服那位早逝的卢氏了。
——“她媳妇的手段她倒是有样学样。”
在想起这句话的同时,无瑕几乎就确定了,蔡氏口中的“她媳妇”必是卢氏无疑了。
想起墓志铭中那个温良恭俭让的贤妻形象,无瑕预感,又一位“偶像”要坍塌了。
*
在无瑕决定努力挖掘塔娜上辈恩怨的时候,纳兰家的西郊园子出了一桩大事:明珠的庶孙、成德的遗腹子富森失踪,连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生母沈宛。
无瑕是事件发生当天便知道消息的。这一次却不是身边丫鬟婆子的耳目报,而是塔娜的亲弟弟,成德的嫡子富尔敦告诉她的。
是日富尔敦与长兄富格二人急急回了明府,说是西郊先生那儿的课都停了,大家都要帮忙寻人,他们便先回府找几个信得过的小厮护卫一起分头行动。
富尔敦回了府便直奔觉罗氏处,刚好与从那里出来的无瑕打了个照面,被无瑕问了事由,也有一说一地答得恳切。
无瑕自来到这个时代,还未曾与富尔敦亲近过,这一次的对面交谈,也只窥见他脸上的焦急之色,白净的小脸上珠汗粒粒,似是真的为那个庶出的弟弟担忧惶急。
无瑕刚想叮嘱他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目光瞥向他身后,挂着的笑容便有些僵了。
那位被曹颜唤作“阿倬”的少年高其倬站在不远处,此时亦有些无措,耷拉着脑袋,似是不知道是否该上前打招呼。
无瑕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他冒冒失失开口前回避掉。上一次泛舟落水的事好不容易掀了过去,她可不想被人认为和陌生男子有所过从。因此,当高其倬酝酿好措辞,刚抬头开口唤“塔……”无瑕只剩淡青色的裙角在他眼中闪过。
富尔敦问道:“怎么了阿倬?”
高其倬原地立着,语气打了个弯:“他们都准备好了没?”
……
很快,什刹海明府的人力便去了一小半,平日里本就清寂的府里更加死气沉沉。觉罗氏兀自待在寝房内念佛烧香。
无瑕在闺塾师宫师傅那里写了一会儿字,心里始终记挂着西郊的情况。沈宛和富森一起失踪,是生母带着儿子出逃?还是母子俩一同遇到了什么危险?无瑕很倾向于后一种猜测。西郊后院里的情形她不曾亲历,但也明白就中的明争暗斗一定是少不了的。
会向沈宛母子下手的人……她拄腮凝视着宣纸上的墨渍。颜氏去西郊不过半月余,现在就出了这样的事,马脚这么明显,真的好吗?
明府上下在这不平静的一日中各怀心思,猜度着西郊事件的前因后果,极少有人发现,后院他他拉氏的寝房里,一室缭绕的烟气中,小院的主人于榻上痛苦地翻了好几个身。
*
约莫酉时初刻,正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描着花样子的无瑕听到了外头的骚动。
向晚的红霞灼烧了整片天空,而富森的生母沈宛就立在彤云之下,笑得轻蔑。她的脚边,是明府花园里怒放的牡丹。
沈宛的过错是拐带相国之孙,被明府的家丁在京东渡口拦下并带回,然后,被觉罗氏做主逐出府门。
无瑕听到这样的转述大吃一惊,觉得沈宛此举简直是失心疯。就算得不到富森的抚养权,留在纳兰家终年对于沈宛这等出身的女子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即使她保持了点名花的清高,不愿受冷眼吃嗟来之食,想回江南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又何必带上富森那个可能谈不上母子之情的拖油瓶?
——难道,真的为了爱?就如后世所有的溢美想象里描述的那般一样,沈宛要带走那位公子与自己曾经相恋的证据?借着他的骨肉慰藉自己的心伤?
在无瑕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西郊的桑榆墅中,明府后院的半个主人正静静立在一片皎月里,望向玉河畔皂甲屯的方向,轻轻扬起了嘴角。
一场风波过后,相府派去寻人的家丁们各归各位,骚动渐渐平息下来。
无瑕的耳畔,只剩下莲漏的滴答声,点破夜的寂静。此时的她,极想知道幕后主使用了怎样的手段,迫得沈宛孤注一掷带着孩子出府。她回想起沈宛的模样,想她此刻不知流落何处,想必此生结局都不会太好。她有才,有貌,有讨好男子的手段,却在依赖仰仗的男人过世后,将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无瑕想,她是未曾料到纳兰会早死,自己要独自战斗吧,所有花在男人身上的心思谋略在女人堆里,统统失效。
翌日,颜舜华从西郊回府,正式地接过了成德遗腹子富森的抚养权。觉罗氏不咸不淡地叮嘱了几句,她一脸平静应道:“奴才会视如己出。”
府里上下有对颜姨娘敬佩有加的,自然也有嗤之以鼻的,头一个便数瓜尔佳氏,放出来的话依然是那句“听娃喊姨娘上瘾啊。”。她是有资本讽刺颜氏的,同样是丧夫,颜氏直到近日都不曾穿红着绿,每日里明面操心着夫君留下的子女的吃穿用度。而甩手掌柜瓜尔佳氏,张家长李家短地串门唠嗑不耽误,身上也一天比一天鲜亮,偶尔还端起继母的架子,对颜氏屋里的富森评头论足一番。
对此,颜氏身边的两个丫鬟很是愤愤然。流青啐了一句:“现在可就得瑟吧,等两年哥儿都长大了,认得谁好了,还看她怎么得瑟。”
颜氏平静地哄了富森睡觉,想了想,对冯嬷嬷说道:“西郊的三个姐儿,我看二妞挺好的,想求大奶奶接她回府里教养,你看合适吗?”
冯嬷嬷略有诧异,那几个女孩子都未满周岁,怎地就看出好歹来了?犹豫了一下,她说道:“那也得把孩子的额娘一并接来。姨娘这儿,光是照顾森哥儿就够繁忙的了。”
颜氏轻声应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让陈姨娘回府住,其他两位未免不服气。”
冯嬷嬷道:“姨娘说的是,总得找个服众的说法。”
“我正在想。”颜氏出神地盯着富森手腕上的银镯。男婴在枕上酣睡,睫毛覆下重重阴影,花瓣一样的小脸带着他生母的影子,看得颜氏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去。
静夜再一次被明府里的骚动打破,这一次的事故是他他拉氏小产。
得知消息后,无论是无瑕还是颜氏,都没有觉得惊讶。无瑕是因为上一世里读过明珠的墓志铭,知晓他的子嗣情况,又猜想觉罗氏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漏网之鱼;颜氏则因为在觉罗氏身边伺候多年,深谙主子的手段。
然而,令众人都料想不到的是,在他他拉氏小产一事上,表现得最为惊惶与震怒的,却是明珠嫡妻、明府女主人觉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