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相门千金》千鹤生

21、二一.莲子已成荷叶老：卖花声

　　蔡氏屋里的大丫鬟瞥见无瑕近前来，刚要通禀，院中已然响起一声轻嗽，方才的议论声平息下来。

　　无瑕进屋以后，留意打量了一下，并无发觉神色异常的人，也就无从判断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谁才是方才在院子里与蔡氏说私房话的人。蔡氏更是端着惯有的一脸和祥，倚在炕上的矮桌旁，头上勒子的东珠似乎都比平常亮了几分。还未待无瑕开口，格佛贺已抢先一步上前去，口中唤着“玛嬷”，撒娇道：“玛嬷，园子里的牡丹都开了，我想改日找几个玩得好的姐妹来赏花。”

　　蔡氏对这个孙女一向宠溺，抚着她的手背道：“行，要找哪些府里的姑娘，回头跟袁嬷嬷报备一下就成。”

　　无瑕刚想见缝插针地问安，就听那位大小姐欢喜地大叫一声：“谢谢玛嬷！我要找阿若，璃儿，琪格儿，二梅，小云……”她掰着手指一气数了一长串无瑕耳生的名字，无瑕那堵在喉咙口的问安就一直堵着。她知道格佛贺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时时飘到她身上的眼神似乎宣告着：我的玩伴这么多，你有吗？无瑕在心里轻笑：东院的园子不过那么大，到时候只怕人比花多，上一世黄金周里的人人人从从从的景象有望得见啊。她琢磨着该怎样措辞开嘲讽，不过这次未待她开口，蔡氏屋里的大丫鬟巧姐在格佛贺话音落下之后，已为难地开口道：“格格，一下子来这么多姑娘，园子里怕是待不下，要不分批请？”

　　“住口！谁许你说话了？袁嬷嬷都还没说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先开口了？”方才还神采飞扬的东院大小姐立刻黑面，咬牙切齿地教训着不守规矩的奴才。无瑕忍住笑，想着此时再不请安不知道那位蝴蝶姑娘还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忙几步上前问候了几句，把觉罗氏不便过来的说辞一并带到。

　　蔡氏的口吻甚是宽和：“西院又要添丁壮口，这是天大的喜事。只是你玛嬷少不得要操劳了，帮我带话过去，叫她留心别累坏了身子。”她一手撑着矮桌坐正，转向一旁立着的婆子，道：“袁嬷嬷，把方才我吩咐备上的东西给塔娜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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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东院出来，无瑕的步子有些踟蹰，回想着方才蔡氏的殷切叮嘱——

　　“这两包配好的药茶，拿去给你玛嬷滋补身子。”

　　无瑕的目光落在身畔玲珑拎着的两包草药上。她当然知道蔡氏绝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在这以“养生”为名的草药里做什么手脚，但依然好奇那位自始至终未露一丝得意之色的东院奶奶的用意。她于石桥之上停住脚，对先了几步的玲珑抱怨道：“玲珑，蔡玛嬷她们费心包好的药包可都要给你拎散了。”

　　玲珑一怔，忙低头看手里，药包却已被无瑕嗔怪着拿过。

　　无瑕佯作紧牛皮绳，细长的手指却迅速地往牛皮纸包里探了探，接着把药包递还给玲珑，嘱咐道：“小心些拿着啊。这可是蔡玛嬷的一片心意。”

　　“……是。”玲珑疑惑地看了主子一眼。无瑕扭过头揉了揉鼻子。

　　——石菖蒲的气味。

　　上一世无瑕因为睡眠不好的关系去看过中医，调理过很长时间，当时的老中医开过一剂方子，里头便有石菖蒲，因为有着特殊的芳香，令她记忆深刻。

　　“舒心畅心怡心。”老中医开药时的话浮现在脑海。无瑕思量着，这是蔡氏借此告诉觉罗氏：好好保重，小心别被气死的意思？她一哂：不知道觉罗氏收到这份“心意”会作何反应。

　　做回相府乖孙女的无瑕将蔡氏的话字句不漏的回禀给祖母，后者端着长辈的架子耐心听完，等到屋内只剩下几个信任体己的人才打开了药包，之后便黑面了很久。

　　龙须和石菖蒲配置的怡心安神茶，倒是难为东院如此费心。觉罗氏握了断了甲的小指在掌心，暗暗冷笑：想看她笑话，还早得很！

　　*

　　他他拉氏的小院这几日一片繁忙，府里的好些经验老到的丫鬟婆子都被派去照料，相府的女主人也放下话来：“老爷即将喜添子嗣，你们都给我好好伺候。不得有任何差池！”

　　这话被有样学样地传遍了东西院，末句传到最后，传话人的语气从威严变作了狠戾。蝉响斋里，蕴翠听完流青的耳目报，担忧地看了看一脸憔悴的姨娘颜氏。她自那回被觉罗氏叫去问话之后，面色就一直不甚明朗，镇日里只在自己屋中以悉心照料富森为乐。

　　冯嬷嬷挑了帘子，从里间出来，说道：“姨娘，过几日又该带森哥儿去西郊了。”

　　颜氏支肘坐在桌旁，专注地望着窗外，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那日早上被叫去问话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虽然相府的女主人反复询问的仅只是某日她往他他拉氏处奉送子汤的详情，但她不是傻瓜，对方话语里的真意只在那一句“她确实喝下了吗？”。

　　——她确实喝下了吗？

　　几个月前的某日，她被布顺达嬷嬷托付，在后者告假的那段时间接下给明相的几位姨娘奉送子汤的任务。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而且，由于老爷明珠公务繁忙加上丧子之痛依然绵亘，在房事的兴致极少。只有一次，明珠似是喝醉，去了他他拉氏的院中。她清晨披衣起床，去后厨查看熬制送子汤的情形，看到掌炊老郭的徒弟小周子抓了一把色泽鲜艳的草药填进药罐中。彼时她双足如灌铅一般挪也挪不动。

　　虽然她隐隐也知道这几年明珠的妾室均无所出肯定事出有因，但亲眼所见之后还是觉得骇然，尤其，小周子手里抓着的是她再熟悉不过、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东西。她指间窜起冷意，往他他拉氏小院走的步子也沉重起来。

　　送子汤确是她亲手递与他他拉氏的，也是她亲眼看她服下的。然而，那一副加了曾令她的好姐妹命丧黄泉的虎狼之药的送子汤这一次却真的送去了子嗣。

　　颜舜华掌心撑着额头，浑然未闻耳畔冯嬷嬷的呼唤，点漆般的眸子似凝又冻。她在觉罗氏身边多年，自认未曾学到她一丁半点的狠绝。只是……她出神地望着外头廊下的牡丹，很快便要交夏，时日也即将滑向那二人的忌日。她觉得，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冯嬷嬷终于等到颜舜华回过神，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颜氏低头思忖了一下，绽开笑容道：“你不说我倒快忘了，这阵子一门心思都在富森身上，连福哥儿都疏忽了不少。改天把森哥儿送去西郊，好好与福哥儿亲近亲近，问问他最近的课业。”

　　她站起身，立直的姿态在斜阳投影里有种不容进犯的威严。当时手足无措是身份地位所限，如今，她要努力成为最大的赢家。

　　*

　　连着好几日，西院的人都是在觉罗氏的带领下去东院请安问候的。无瑕每日里留心听着蔡氏与觉罗氏的闲话，开始还围绕着那位他他拉氏姨娘，你一枪我一箭的火药味甚浓。随着觉罗氏对那位妾室的关怀备至（至少表面上是），蔡氏亦挑不出什么刺来，渐渐话题便转移到府里上下老小的日常上去了。无瑕知道这是觉罗氏故意做给蔡氏看的，伪装成一个贤良大度的正房奶奶，对于她而言，并不困难。

　　一日，从东院请安回来，一众女眷各往西院自己的住处去。无瑕慢悠悠地跟在瓜尔佳氏她们身后，听她与身旁人的谈话也未离那位他他拉氏。

　　“再怎么说，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过喊自己姨娘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还是说像有的人那样，听自家娃别家娃叫自己姨娘上瘾？”

　　济兰低低咕哝一句：“格格你小声点……”

　　无瑕下意识地往右后方的颜氏那里望去，她面色平静，只微低了头匆匆向前走着。她身前不远便是明珠的另两位妾室伊尔根觉罗氏和韩氏，她们显然是听到了瓜尔佳氏的那番话，面上绷得紧紧的，似乎强忍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无瑕却由衷地有点可怜她们，虽然瓜尔佳氏奚落的是令她们羡慕嫉妒恨的他他拉氏，但一无所出的她二位，却连个可以喊自己“姨娘”的靠傍都无。如此来看，作为明府主人的妾室，她们还没有那位早逝大公子的遗孀颜氏手头的筹码厚重。富格既是纳兰的庶长子，又得祖父明珠喜爱；纳兰的遗腹子富森如今也养育在她的膝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无瑕始料未及。

　　先是颜氏主动对觉罗氏提出把富森的抚养权交给她的生母沈宛，接着又请求带着富格去西郊生活一段时日。说是富格本就在西郊念书，过阵子又是纳兰夫妇的忌日，她在西郊，也可以先行安排祭奠事宜。觉罗氏处本就因他他拉氏心烦意乱，也乐得甩手给她。只是私下叫她到跟前叮嘱了一番。

　　“知道你是个妥当的，但别在旧事上犯糊涂。已经揭过了的事，非惹得人尽皆知就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