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相门千金》千鹤生

13、十三.未必明朝风不起：泛舟

　　玲珑看到那位少年，顿时比方才看到无瑕摔倒还要紧张，上前一步把主子护在了身后。后头的卢思芫也放慢了脚步，不再上前来。

　　少年只是看了她们几眼，抬脚便往另一边走了过去。无瑕心想，到底还是男女有大防的封建时代啊，纵是在这倾城出游的上巳节，也还得时刻提防着别被陌生男子看了去。卢思芫见他走远，方上前问道：“塔娜你有没有摔到那儿？”她摇头：“没事。”卢思芫蹙眉道：“我们还是去湖上泛舟吧，这儿人来人往的，跑起来也不太方便。”

　　无瑕心里正为刚才那少年的一声轻笑而恼火：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熊孩子，竟敢嘲笑姐姐我！她举目往少年离去的方向望着，见也是闹哄哄的一群人，似是要离岸登舟。她皱了眉对卢思芫说道：“来都来了，还是先把纸鸢放了吧。”

　　由于方才那一摔，玲珑几个是无论如何不让她行动了。她只能坐在铺了毡子的草地上，看着侍书和抱琴两个跟放出笼子的雀儿一般在湖畔撒丫狂奔，而那只大燕子也越举越高越飞越远。卢思芫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将一张俏脸仰得高高的，身子也慢慢倾了出去，似要随鸢齐飞一般。无瑕偏过头去，看见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流转着深切的渴望，口中喃喃道：“肝胆自怜白首，功名谁借青云。”无瑕忍不住笑道：“功名什么的，可不该是芫姐姐操心的事儿啊。”卢思芫嘴角微弯：“我也不过随口感慨一下。”

　　无瑕若有所思地随着她的视线望去，良久，开口问道：“芫姐姐是明年参加选秀吧？”卢思芫的笑意微微一滞，点了点头。

　　“芫姐姐想过万一进了宫封了妃，要做些什么吗？”无瑕其实更想问，被锁在高高宫墙之后，再无翱翔自由，她真的乐意吗？

　　卢思芫眸色微微一敛，淡淡地说道：“我要为我娘，挣个诰封。”少女抱膝而坐，面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几分厉色。无瑕无从得知这个失持的姑娘在家里经历了什么，只觉她将入宫封妃视为翻身稻草实在是有点天真和……危险。但此时，以她这个身体的身份和阅历，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随她一起静静地望向纸鸢飞舞的青云高天。

　　未末申初，明府的小厮阿克敦等人在裂帛湖岸边解了舟缆，护着府里几位姑娘一一上了船。无瑕坐在舱内，透过窗欣喜地向外张望着，不远处青山连绵，和着耳畔的鸟鸣啾啾，湖岸的杨柳依依，倒真是一派无限好春|光，之前她的不快与惆怅也随着舱外的湖风慢慢消散，开始专注地感受着泛舟的乐趣来。

　　上一世无瑕在秦淮河和大明湖坐过游船，那都是电机发动，如今有机会见识人力划桨，不免觉得新奇。卢思芫紧挨着她坐着，也正出神地享受着湖风与荡舟的惬意。

　　游船驶离湖岸，往对面玉泉山下划去。艄公是明府自家人，掌舵技术一流，船行得稳健扎实。无瑕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下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优哉游哉，我都犯困了。”卢思芫也笑：“待会儿到了对岸，还有好去处呢。”姐妹俩正说着，驶至湖心的船蓦地打了个顿，停在远处转了起来。无瑕猝不及防，一下子扑在卢思芫腿上。待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小厮阿克敦赶忙出舱去探情况。玲珑她们几个丫鬟神色焦急地往船头望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船头传来明府小厮的咒骂：“瞎眼了啊，看不到这是谁家的船吗！”

　　另一边也不甘示弱，立刻回骂道：“你他妈才瞎眼了呢！我们行得好好地是你们自个儿撞了上来的！”

　　卢思芫听外头骂得难听，不由皱眉吩咐道：“侍书，你去外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侍书回来的时候回禀道：“回姑娘的话，另一只游船的船尾别了我的船头，阿克敦他们正在与上头的人理论，叫他们掉个方向。”

　　“多大点事儿。”无瑕插话道，“至于这么吼来吼去吗。”侍书面有难色道：“那边船上的主人似乎不愿意改向。而且，”她看了一眼无瑕，迟疑道，“好像就是之前放纸鸢的时候遇见的那位少爷。”

　　无瑕立刻起身要往舱外去，卢思芫轻轻扯了她的衣角，摇摇头。然后，缓缓立起，抻了下衣摆，从容地走到舱门的竹帘后，与无瑕两人无声地听着外头的对话。少年正呵斥着自己手下的人：“早上没漱口就出来叫？”

　　“……噗。”无瑕忍不住喷了出来。卢思芫疑惑地看着她，自是不知道无瑕领悟到那位少爷是训斥手下言语（口）不雅（脏）。

　　然后，两人便听到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说道：“这位小爷，裂帛湖上你驶得，我也驶得。论先后，我家船在前；论方向，我家船是直行。何来叫我们掉向之理？”

　　“呵……”无瑕冷笑，“自家行船贪看风景堵了后面的道儿，现在倒是振振有词起来了。”

　　许是她不经意的牢骚被外头的人听了去，明显的一阵沉默后，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想是舱里的姑娘对小生的辩白不满。但我这一船的人就是想在湖心歇息片刻，听听小曲儿品品茶，再行赶路。不然，姑娘有兴趣的话，也一起？打发打发时间，到时候我们玩够了，前行了，你们府上的船也可以开路了。”

　　啊呸！无瑕差点没啐出来。卢思芫也显然恼怒了，手指扒拉了一下竹帘，透过缝隙，无瑕隐隐看到船身刻着“曹”的字样。

　　卢思芫蹙眉想了一会儿，忽然扬声对外道：“这位公子，不如这样吧，我们想个两全的法子，赌个输赢，输者让步，如何？”

　　少年尚未答话，身边又有个低沉稳重的声音唤了一声：“二爷？”小声道，“不如退一步？”

　　被唤作二爷的显然没玩够，扬起眉毛朗声道：“可以。赌什么？”

　　卢思芫一笑：“方才听公子谈吐，想必是个读书人，你我年纪相仿，就来对个对子吧，既简单，又不耽误时辰。”

　　她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无瑕悄声道：“芫姐姐，对子啊韵脚什么的我可不行啊。”卢思芫转脸竖了竖拇指，绽开调皮的笑意，意思是“包在我身上”。

　　“华。”听那少年应允，卢思芫先起了头。

　　“嵩。”

　　“烟楼。”

　　“雪洞。”

　　“清暑殿。”

　　“广寒宫。”

　　“绣阁探春。”

　　“水亭醉夏。”

　　“风高秋月白。”

　　“雨霁晚霞红。”

　　“……”

　　无瑕张大嘴怔怔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能对答如流。

　　“金盘。”

　　“玉盏。”

　　“宝烛。”

　　“银釭。”

　　“心中罗绣锦。”

　　“口内吐珠玑。”

　　外头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这位姑娘，该轮到小生说上句了吧。”

　　“斗草青郊。”

　　“看花紫陌。”卢思芫紧接道。

　　“谢女。”

　　“檀郎。”

　　少年刚想说下句，又觉得不对，高声道：“谢女对秋娘啊。”

　　这下可被卢思芫抓到了小辫子，立刻拍着手道：“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照燕夜语。我姑丈也用檀郎谢女写诗来着，哪里是对秋娘了？”

　　对方愣怔了好久，刚要反驳，却被身旁那个声音低低制止了：“二爷，我们还是少生些事吧。”随着他一声令下，拦着明府游船的那艘大船悠悠地转了个向。无瑕他们终于可以继续前行了。

　　回到船舱后，无瑕透过窗悄悄望向外头的曹家船只，见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船头比肩而立。一位就是之前她在湖边见过的、被唤作“二爷”的。另一位，清瘦身量，天青色长衫，眉宇间谦恭温煦。视线微微偏过来的瞬间，正好看到她打探的眼神。他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无瑕转身坐正，感受着船身一摇一晃，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恍惚间不晓得过了多久，身旁的卢思芫轻轻摇醒了她，示意快要下船登岸。无瑕一个激灵，快步走上甲板，被晚照斜射，微眯了眼，头脑还有些昏沉。卢思芫在船舱里急急喊道：“塔娜，还有一会儿。你小心点儿啊。”无瑕目光转了转，看到另一边也即将靠岸的曹府大船，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声，便转过脸去。她举步要往回走，身子突然一歪，直直地扑入了水中。

　　刚掀了竹帘出来的玲珑尖叫一声：“格格！”立刻便要跟着往水里跳。

　　无瑕浑身湿嗒嗒地浸在水里，心里庆幸好在快要到岸，此处的水不算太深。她冷冷地望向前方明府大船上蓦然消失的身影。

　　——又来了。这得多大的仇啊！

　　靠着自己三脚猫般的游泳技能，无瑕慢慢地狗刨似的往船那边游去。明府的几个下人已经扑扑腾腾全部下了水，忙不迭地赶来营救她。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胳膊被左拉右拽，本来留有的几分力气都快被他们耗尽了。

　　“别拉……让我……”咕嘟咕嘟咕嘟，一连串的气泡击打在她的脸前。她不知道挣脱的是谁的手，自己的手臂哗啦往下一坠，本来浮在水下的双脚突然失去了支撑。大股大股的水灌进嘴巴，鼻腔，耳朵。

　　——好难受……

　　无瑕觉得眼皮快要抬不动了。这时，不知道是谁在水里一把将她扛在肩头，自己慢慢地往岸边游过去。无瑕昏厥之前，眼中映入了一片天青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