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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碎影残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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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花,曲奇好啦!”
“好的~”店内穿着围裙的少女对两个站在柜台前还在犹豫是要橙子还是草莓口味的女高中生点点头:“请稍候片刻。”
“诶?”站在柜前的一个女孩惊呼:“同名诶!月花酱!”
“店员小姐,你的名字是月亮的月,孤挺花的花吗?”在店员少女端着篮子出来时,两人中的短发少女直接发问。
“十夜!太不礼貌了!”另一个黑发少女低声说,又抱歉地笑笑:“我妹妹没有恶意,她只是好奇点,你的名字发音似乎和我一样。”
抱着篮子的褐发少女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我们的确是一个名字呢,不过用孤挺花来描述花字的说法,倒是很少见呢。”
“哈哈,很少见吧?是千景爷爷起的啦,说意思是‘月岩上盛开的孤挺花’,虽然各种意义不明啦。”
“十夜!”
看着僵住的褐发少女,黑发少女连忙插话:“别介意,据说是爷爷纪念他的一位故人的,好像我和她很像呢。”
从怔忡里回过神的褐发少女摇摇头,继续熟练地把小点心捡到木制的方盘里:“没有,我只是听见了很像以前认识的人的名字,一时有点怀念。”
“咦咦你认识千景爷爷?那太好啦!搬到这里都没什么熟人,爷爷又不能总出门很寂寞的说!”短发的少女欢快地掏出了手机:“爷爷,我找到了你的故人!……呃,不是一花奶奶啦!她以前见过你呢~~呀!她晕倒了!咿咿咿月花酱别抢我手机!……”
“实在对不起,我们家的孩子给您添乱了。”一身夜色和服的三十岁后半样子的男人压着短发少女的头微微躬下身子:“我会让她好好给你们的店员道歉的。”
“诶诶哪里哪里,是我们的月花才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孩子身体不太好,刚刚才吓到你们了。”人过中年的店长大叔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没想到您就是新搬到山上那座大宅子里的先生……”
片刻后,在店外的阳伞下坐下的四人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倒是男人先开口了:“你盯着我已经不眨眼看了五分钟,可是我印象中并没见过你。”
“咦咦,你原来不认识千景爷爷啊?”短发少女双眸圆睁:“真的非常抱歉!!!”
“是听家父提起过。”褐发少女静静抿一口咖啡,伸出右手:“风间先生,我是不知火匡的养女,不知火月花。”
“……所以月花你其实是知道我们是鬼族这件事?”十夜看看朝她点点头的黑发少女不禁有点挫败:“怎么你们都知道也不告诉我……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继承风间家啊……”
“十夜……”
看着那边的一对喧闹的姐妹,男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阿匡怎么样?一晃孙辈都这么大了,也只有看着她们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老了啊。”
“千景爷爷真狡猾!明明看上去比爸爸妈妈都年轻的说!”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坐坐?我们也算你们的本家……虽然当年的人就剩我一个了。”男人拍拍自己的头,笑道:“当年江户一别都过了百年,难道他还不肯原谅?”
“……家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桌上的气氛又沉默下来。“说起来,阿苍和千鹤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走的呢。”
褐发少女岔开话题:“在这个时代,我们一族意外的幸苦呢。”
“就是就是!月花酱和我都是第四次上高中啦!还要搬家很麻烦的!还有千景爷爷也是的,都没有人相信他是我爷爷辈的说!体育课也超麻烦,月花酱每次都装病逃掉,就我一个人去做那些慢的要死的运动!还有……”少女在男人不甚赞同的瞪视中败下阵来,吐了吐舌头,“总之超麻烦啦。”
“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做姐姐的半是无奈地轻轻敲了她的额头。
“没关系,能跟你们聊天挺开心的。”褐发少女给姐妹花续上了红茶:“我也是不得不经常更换打工的地方呢。”
“哈哈哈我们同病相怜呢。”
夕阳西下。活泼的妹妹拉着沉默的姐姐转身挥手,逆光下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月花姐,有空一定要来我们家玩啊!下次我带你去看我们家的花圃!”
看着跑跑跳跳的少女背影,男人开口:“风间家的下一代家主,我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那个样子,不知道阿匡要是看到了会怎么想呢。”
“我想他一定很高兴吧。这个时代,那样的孩子,也许会给我们一族带来新的未来。”
“阿匡给你提过吧,一百多年前,我们本来是想在这块土地上隐居的。”
“所以最后他才离开了。”褐发少女看着夕阳:“其实上次我去的时候,看见花圃里又种满孤挺花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回来了。”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
“这是什么?”接过少女手中的手巾袋时,男人有点好奇地发问。
“一点提拉米苏。”褐发少女笑笑,“就算是我让风间先生跑一趟的谢礼。”
最后的一缕阳光从小小广场对面的屋顶上消失,褐发少女裹紧身上的披肩:“冈崎先生一个人很辛苦的,我先回去了。”
“谢谢你的点心,有空常来坐坐。”
“一定。”
褐发少女转身,走入商店街已经昏黑的阴影。
“月花。”
男人的声音从广场的那头传来。虽然不大,却分外清晰。带着一种迟疑和一点点希冀。
“你和阿匡,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辉城一花的女鬼呢?”
那一瞬间,月花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她感觉到自己僵硬地回过头,听到自己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回答:“没有。”
广场上的夜灯开始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广场那头,夜灯前的男子却突然笑了。在夜灯陡然绽放的光芒里,那种温柔里带一点点清冷的表情,不知为何让月花想起久违的金平糖。
“抱歉,你刚才的表情,有点像一花呢。虽然你跟她完全不像。”男人自嘲地摇摇头,“夜安。”
他的身影迅速融入街灯背后的夜中。
商店街的狭窄小巷,叫做月花的褐发少女踉踉跄跄地在杂物之间行走。
“总算撑到了他离开。”借助朦胧的月色,少女可以看见自己的指尖正在掉落的苍白磷粉。
下次开始不知道又是何时。在这不均等的时间流速中,这只怕就是最后一面了。已经变得朦胧的视野里,仿佛浮现出刚刚街灯下的身影。
啊啊,终于找到了,比那一日的春朝更美丽的景色。
千景,漫长的岁月里,能爱上你,真是太好了。
……即使,这对我来说,是付出停留人世的权利。
千景,你认为,为什么会有人和鬼的区别呢?这二者明明就是那么相似。只是,鬼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连躯体也不会留下,就好像被这个世界拒绝了一般。
你常说,人类是愚蠢的生物。可是鬼族又何尝不是。
不过是为了获得力量,以轮回中的存在为代价,向神许下轻率诺言的一族。
但是,神如何能将力量永久地交给这样愚蠢的族群呢。他们很快发现,这股力量终将伴随血缘的稀释而消逝。为了束缚力量,一族人不惜用尽一切方法,纯化血缘,“制作”适合那股力量本源的容器。
他们成功了。而月见,便是专司负责保证容器,使力量代代保存的家族。
也许是神恶意的玩笑,力量的容器只有一个缺点。一旦陷入爱情,容器的时光便会开始流逝,并最终像所有鬼族一样消失。而新容器的“制作”,又往往极其消耗,当容器“月见千秋”成功的时候,月见家发现,剩下的人的血缘,已经稀薄到不足以让他们制作新的容器。
所以啊,什么拥有强大力量的一族。只不过是一群可笑的力量的傀儡。
为了不让这最后的容器消失,月见千秋不被允许成长,不被允许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被允许爱。
所以,名为月见千秋的人偶,在一代又一代的大中乳母的照看下,唯一被默许的接触外界的行为,只不过是坐在社殿的廊上,眺望将她埋藏的深山。
而这个血缘过分稀薄的家族,最后竟无力抵抗区区十几残兵。
真是讽刺不是吗。
万俟的出现使我意识到,过于漫长的岁月,已经让他们消磨了关于月见家的记忆。月见千秋的意义,对于外界而言和任何一个所谓纯血的女鬼都没有任何分别。
而更可笑的是,外界的鬼族还在以粗略模仿容器制作的方式,试图通过纯血来增强力量。不过,真正的方法,已经伴随月见一族而永远消失了。
万俟自认为将我隐藏在他的后院是无比高明的行为。但是,只要我想离开,风间家的院墙又怎能挡住我。伪装成混血在这里生活,不过是我漫长生命的一个消遣。
我本以为,在足够漫长的时间之后,我已不会萌发任何叫“爱”的感情。
但是我错了。
那天的朝阳是那样美丽。在那个清晨的池边,看见那个微笑少年的瞬间,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停滞已久的时间开始流动了。
这是我无法理解的现象,因为,你是那样一个被愚蠢的血统理论束缚的少年。我的大脑在嘲笑那因为我一瞬露出的纯血气息而温润微笑的无知脸庞,但是我的心却在叫嚣颤抖,为他眼中透出的哪怕只有些微的轻蔑而冰冷绝望。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的部分,可以脱离我理性的控制。
我会不由自主地在池边从黄昏坐到黎明。
我会不由自主地和阿苍交流,而唯一的目的,不过是从他那里听到你的消息。
我甚至能察觉我正在飞速地成长。也许对普通的鬼族,这个速度很平常。但是对于时间已经停滞了漫长岁月的我而言,却快到几乎每秒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千景,你无法想象我在你给我介绍阿匡时的心情。一半的我在狠狠讽刺,而另一半的我却居然在为你和我说话这件事陷入喜悦。
其实我也曾想过就这样下去。但是在我不由自主地将阿匡逼出房间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是不可救药了。
如果从我的理智来考虑,阿匡是更合适的人选。他的部分猜测甚至逼近真相。而他,也是我所认知的唯一正确理解了鬼族未来的人。可是,我的时间却不会因他流逝。
我终于了解,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到我甚至愿意为你缝制生日礼物。要知道,这是在我过去漫长岁月里因为厌烦而不想再碰触的消遣之一。衣服缝好的时候,我甚至偷偷在你的房间外等了七个夜晚,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你不会回来了。最后,我只能将它送给了阿苍。
不可理喻到你只是随意地披过那件碧色的单衣,我便疯狂地使用这种自己并不喜爱的颜色。
其实你醉倒的那晚,最后是我背你回去的。从我的下处,到你的大殿,明明不长的一段路,我却用了比一般人类更慢的步法。
在你向我提起月见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你已经发现了真相。
可惜不是的。你只是单纯地想策划一场离别,让你的族人从此远离人类的纠纷。
多么天真。
可是,只要是你的想法,我却愿意用我的全部,换这场谢幕精彩。
即使通往灭亡,我也愿意为你挡去全部荆棘。就是如此不可救药。
那一天,万俟的话甚至让我全身的血液流速都加快到近乎燃烧。可是触及你的眼眸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故事不能这样发展下去。
我们生活在不同流速的时间里。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需要一个能为你承担整个家族的女性。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要一个你爱的女性。但是你眼中的茫然告诉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那么,就让这个闹剧般的婚姻要求消失吧。我杀了万俟,只用了一个眼神。
你那句毫无情感的冰冷言语让我意识到,即使你明明已确定了我的血统,却仍不愿进行这段婚姻。大约,你不爱的不是血统,而是辉城一花这个个体。
那么,我情愿远离。
但是在知道你有爱慕的女孩时,我还是失控了。我用了最拙劣的手段,编了最可笑的谎言,却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嫉妒心,去我只在书上读到的地方,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伪。
我安慰自己,这也许是一个虚假的消息,也许是你为了那出大戏的一点点余兴表演。
可是当我看见你看着她的眼神的时候,我便明白,自己那些软弱的幻想有多苍白。那样温柔的眼神,甚至在你对着阿苍微笑时也未曾出现过。我偷偷跟踪了那个姑娘几天。终于明白,应该是从开始,我便失去了为你所爱的资格。
千鹤是那样一个善良又坚强的孩子,只要她在的地方,就连稻草屋顶也仿佛会发光。那样温暖的存在,甚至使我也心生向往。停留在她身边,甚至那些修罗般的剑士也会变得柔软。她是这乱世的一方净土,是许多挣扎在黑暗里的人关于未来宁静生活的唯一想象。
她就像太阳一样熠熠生辉。我甚至能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你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是那样的光明而温暖。
而作为黑暗本身的我,从一开始就失格了。
我连说出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狼狈逃窜。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美景,拥有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记忆,却发现,这些美景都是在我怀着对你的记忆时才能发光,越来越多的美丽堆积在心头,却也让我却越来越无法忘记风间千景这个存在。甚至在接到来信时,甚至未验明真伪,便匆匆赶回。
后来我才想到那是阿匡善意的提醒。我不允许你的小小计划出现一点失误,所以,我用最粗暴的方式,让那群在族群将灭时还热衷于权力的家伙们吓得瑟瑟发抖。
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私心的。我只是想在千鹤来到这里之前,给自己留一点回忆。
苍景的想法,其实我一直都懂。但是,我的心太小。伤了你最爱的弟弟的心也比欺骗他更好。虽然这两个都会让你无法原谅。我有点理解你总是护着他的行为,苍景那样一个干净的孩子,值得一段有真正爱他的人的婚姻。我相信,对于他,时间会冲淡一切。
而且,我这样的女人,你也不愿让我留在那样干净的他身旁吧。
当我的人带你回来时,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你是致命伤。但是即使这个时候,你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家。没有你,苍景如何支撑这个走向陌路的家族?
还有千鹤和你的未来呢?即使看不到,我也不允许你不幸福。
于是,我将这个容器未来的时间给了你。
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在你身旁的每一秒,我都能体会到多出的喜悦。但是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来。看着你微微颤动的睫毛,我知道你就要醒了。而你一旦醒来,“辉夫人”的故事便会不攻自破。
我不想因为我,而给你和千鹤的未来带来阴影。我宁愿你对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你喝醉的月夜。
只是没想到,这个容器剩余的时间会这样短暂,甚至我刚刚来的及放下信件,走至村外便分崩离析。
我想,这大概就是结尾了。
但是,我似乎错了。
在我又一次睁开眼睛时,时间已流逝了近三十年。而这是一个普通人类的躯壳,脆弱到无法承受哪怕我小小的施力。我明白了,被神抛弃的不止是鬼族,还有这种他们擅自扭曲法则制作的力量。
第一具人类躯壳撑了两年,而第二次苏醒,又是五十年以后。
我试图控制力量,让躯壳停留更长的时间。我希望这具躯壳能成长到能展开一次独立的旅行。
但是我又失败了。
第三次是七十年后。这次我再不能浪费,因为在这具身体的幼年,我意外遇到了垂暮的阿匡。我便知道,即使鬼拥有比人类更长久的时光,你的时间也在走向尽头。而我陷入沉睡的时间也在变长。如果这次错过,可能未来便再不会相见。
阿匡只是在听说我自称月花时,将我领出了那个孤儿院。
他依旧是那样聪敏。我想,这次他应该也发现了什么,但是我们保持着默契,他不言,我亦不语。
在他散作飞灰前,他带我去看日出。在那座平淡无奇的小丘上,日出却美的那样惊心动魄。他抚着一册陈旧的书卷告诉我,曾有人托他遍览国家的美景,在最后他发现,最美好的景色,其实存在于无名之处。
“只有特定的存在才能发现的美。”他悠悠地说。
泛黄的书卷从空气中坠落。
这次我很成功。甚至这具人类的躯壳也出现了时间停滞的现象。但是当我再回到那曾经的幽谷时,你早已不在那里了。
我不得不走遍全国,寻找你的踪迹。而人类的躯壳又是如此脆弱,会受伤,会生病,会给我带来痛苦。沉睡时是不会有这种刺痛灵魂的痛苦的,我想放弃,但我更想再看你一眼。
就当是我最后的任性,我想知道你幸福的活着。
当听见那一对姐妹花说出“千景”的时候,我再次听到了时间疯狂流动的声音。而现在我这具人类的躯壳,已经无法承受岁月的这一点点恶作剧。
在时间带给我的锥心刺骨中,我沉浸在见到你的幸福中。
看见你幸福的家庭,我是那样为你平凡的幸福感到快乐。但是,自从听到我曾经的名字,我的心就一直在疯狂地叫嚣。我多么想问问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在池塘边披着濡湿的唐衣、在你枕边端上药汤、在月下与你并肩而坐的女孩。但是,我仍旧懦弱到不敢开口。
我多么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但是我的身体却在清楚告诉我,这一次的时间又到了。
所以,那盒点心,就当是我的一点点任性。如此幸福的你,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微的小私心吧?
呐,千景。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最后,我才明白。
在你露出那个微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
也许,不只是辉城一花爱着风间千景,也许,风间千景也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光里,爱过辉城一花。
那些藏在对话里的姓名提示我,他其实也在用他特定的方式,在心中保留他曾心爱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友人或是恩人的位置。
即使我们永远不能拥有相同的时间。
即使改变了外貌的辉城一花,他再找不见。
不过不要紧。能活在你的回忆里真是太好了。
能爱上你,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