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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卧听千松萧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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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进了屋内,其实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忙着去穿衣衫,他先看了一眼屋内。虽然房间总是有人来打扫的,但有些东西那些人是绝对不会动的。比如屋内的那口装满了家里人送来的衣服的箱子,挂在床架帐子上那只颜色从红色旧成白色的平安结,还有架子上的那些书。书桌她们会收拾,但收拾完都会一张一张原样放回去,连笔的位置都不会改变一点。
这几个妇人里,只有小寿的夫人稍微认得几个字,所以每回都是她负责记住位置,其他人负责收拾。而自家的女儿们是从不被允许进小谢大人的房间里的,怕的是影响到小谢大人的风闻。
衣服箱子被打开过,平安结被翻了个面,架子上的书也被人翻过了,虽然很小心把每本书都按着原本模样放了回去,但不知道谢必安从不把书签夹在看过的那一页上,他一直用一条从手帕里抽出的白丝来代替书签。
屋子里虽然被人翻过,幸好什么东西都没有少,什么东西都没有多。想来也不是为了偷件衣裳好陷害自己。
谢必安轻笑一声,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套干净衣服换上。
换好衣服之后,谢必安看了看屋内,想了想,把书架最下一层放着的那只小火炉拿出来,擦了火石点燃了里面的木炭,烧上水,又在桌子上放了两只杯子。
他出来时,见范无救还是趴在水缸前,正眼巴巴看着自己水里的倒影,神色有些凄凄的。
谢必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笑了。
“八爷这是打算‘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吗?”
范无救转过脸来看他,样子和神色都很有些奇怪,奇怪得有几分惨烈,仿佛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头一回见到人生是如此铺天盖地的血色以后的模样。他天生的那种妩媚被这种奇怪的惨烈给抹杀了,头一回显得几分真正的可怜来。
谢必安也是头一回瞧出来了藏在这位八爷心底的恐惧和无助。
一个男人瞧见了另一个男人的恐惧和无助,从此以后是应该成为朋友呢?还是成为敌人?人类的自尊决定了他们绝对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破绽和弱点,就算我再喜欢你,也不能踩扁了自己的自尊心。世上最肮脏的东西并非自尊而是自尊心,前者是为人顶天立地的根骨,而后者不过是这张人皮附赠的假面。
朋友和敌人,谢必安哪一种都不想选。
做朋友就得两肋插刀,比如像小喜那样,一门心思为自己打算,全然不顾自己会变得怎样。而做敌人就应该要凶要狠,斩草除根杀之后快,但谢必安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这么做。
就算他有一千个可以勾陷对方的法子,他现在也不想用。
谢必安谢捕头,小谢大人又笑了。
他忽然想起当年大和尚送别的时候说,凡事无愧于心。
嗯,这件事会有愧于心。与其背着这惭愧不清不楚地活下去,倒不如清清白白地背着罪孽去死。
范无救的眼神先前还有几分迷茫,可看着谢必安脸上神情转变,一瞬间里惊觉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他十二岁正式加入红袖招,此后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一张脸。出于下意识的防备心理,他的脸色变了,神情也变了,那抹桃花色悄然挂上眼角,只是眼底的魅惑还一时间没有跟得上。
谢必安看了看他,神气一如过往般的温和,“请进吧,来屋里坐一坐。”
范无救揉了揉膝盖,站起身来。因为脚麻,他走得有些慢,甚至在从石头跨到石阶上的时候还晃了晃。他自然可以用内力消除经脉的血流不畅而引发的麻痹,但若是这样,则一点儿显不出娇弱来。就算是个男人,在某些男人面前也愿意撒一下娇的。而有些男人,也愿意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撒一下娇的。
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得知道这个人的弱点。酒香夺志,色满销魂,财迷心窍,气断江山,这酒色财气一向是人间乱之根源罪之祸首,也是他们红袖招最擅长的手段。他来之前查过,谢必安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贪财,据说也不怎么好女色,至于态度更是一贯温和,甚至连抓捕人犯时也会露出笑脸,虽然那笑脸也冷得可怕。
范无救不禁想起之前在江上所见的那一幕。
那时候谢必安周身如凝霜一般的严酷,与之前的温和形成了绝对的反差。若非如此,自己大概也不会接下这勾搭对方的色诱之计。太过自律的人,反而只要拉他偶尔一破戒,就能令得对方泥足深陷,但像谢必安这样不拒绝也不沉迷的人,最是难搞。
而范无救从来没有失败的记录,就算是以风流著称见惯天下美色的安亲王,最终也依然与自己达成了协议。越是瞧不起自己的人,就越是容易上钩,正所谓“眼里不看,还不知道心里想得怎么厉害”呢。
偏偏谢必安没有这个意思。
进屋之前,范无救还是不小心踩空差点摔了一跤。
谢必安笑笑,居然伸出手来扶住他,“八爷小心。”
范无救正要往他身上一靠,却被谢必安牢牢用手臂给钳住了,往屋内一拉一送带到桌边,这才指着圆凳道:“八爷,请坐。”
说完,谢必安自顾自坐了下来,又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两杯茶出来,递了一杯到范无救面前。
这茶壶底下是个小小的火炉,火焰不起眼地冒着,茶壶里的水也低低泛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八爷,请喝茶。”
虽然每一句都带着“八爷”和“请”字,然而范无救却觉得每一句都居高临下得过分。
就好像谢必安凌风站在高处,一身雪白,衣袂飘飘。
而自己蜷缩在下风处,只能仰望,才勉强看得到对方的脚。
范无救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上一次他生出这种卑贱的感觉还是在安亲王那里,那个人与生俱来的贵气彻彻底底压平了他身上的每一寸不屈,那是生生被压平的,他觉得耻辱觉得痛苦,也不得不咽下去这口气,甚至要表现甘之如饴。因为对方是安亲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亲王。
而谢必安给人的感觉则不一样。
他没有贵气,也没有霸气。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应该做的,于是就去做了。他并非故意,却已经分明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完完全全分割开。他独自拥有一个完整的天地,不受外界更不受他人干扰。换作其他人,大概会误会这只是读书人的清高自傲罢了。
范无救急忙忙端起茶杯,被烫了手,这便松了口气,放下茶杯。
他继续死死盯着谢必安看。
谢必安看着脸色变幻无常的范无救,拿过对方面前的杯子试了试水温,果然冷了,他很干脆一口喝掉这杯茶,又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对方面前。
范无救正盯着谢必安上上下下地看,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时间闪过很多东西。
……正气?
这是正气?
可谢必安什么时候是个正经八百的正人君子了!
范无救不忿,他生气,他想要不顾红袖招的规矩,干脆利落地撕破这家伙的伪君子的皮。
却在此时,谢必安拿过自己面前那杯茶毫无芥蒂地一口喝干净了。
范无救一向艳名在外,确实也干这种营生,他会委曲求全地笑,笑得要多媚俗有多媚俗,必要时候他甚至能放软全身的骨头一寸一寸软下去,成为一条冰凉的蛇缠绕着头尾,勾引着别人又被别人勾引。
而这些被欲望烧红了眼睛的人,嘴里不说,眼里心里多少是厌恶他的脏的。
他们用他,用的时候火热滚烫,就像用心在紧紧贴着暖着另外一颗心一样,用完他就当成一块抹布一样丢弃,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厌恶着自己的脏。所以他才要穿一身的黑。黑到有一点儿灰都很容易显露出来的黑。
范无救摸到茶杯,这回杯子不算太烫,茶水也可以入口。
谢必安一直好生看着他,眼神专注,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甚至一点儿不耐烦的神气都没有。
甚至连那烧透多少人的该死的欲望都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
范无救想刻薄。
他不敢刻薄。打是打不过的,他练的是杀人术讲究一击即走,远不及谢必安多年抓捕犯人累积下来的经验,何况这还是在对方的地盘上。自己又是应了亲王的要求前来勾引对方,就算想翻脸也要讲究策略,读书人看面子比看什么都要重要。
他一进屋就知道,谢必安显然是已经知道自己翻过他的屋子了。也不知道谢必安是怎么想的,大概是决定索性再大方点,让他进来随便看。虽然每样事物他都小心还原了,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他知道谢必安已经知道了。谢必安只是心怀坦荡,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故所以对此不作任何表态。
或者说,谢必安就算有什么秘密,也会深深地埋在自己心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接下这次任务简直是个天大的错误。
他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像谢必安这样的人,完完全全克制住了他。若不是多年练习寒玉功的功夫,这会儿他都已经要忍耐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范无救连着喝了三杯茶,最后一杯直接是滚烫着就滚进肚子里去的。
他终于有勇气开口,“没想到,别人口中的小谢大人,和我见到的小谢大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范无救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谢必安没有错过这一颤。
“烛火下看到的颜色,和白日里看到的不一样。”谢必安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人也一样。”
“谢大人,这是暗示我什么吗?”范无救眉头一挑,显出三分妩媚七分放肆。
谢必安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哦,八爷听出什么来了?”只是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又立即开口道:“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
谢必安闲闲喝茶,也不继续说下去。
范无救眉头一皱,收敛了神色,缓了一口气才说道:“七爷口舌也很厉害啊。”
谢必安听懂了暗示,抬眼望范无救身上一扫,从那染了桃花色的眉角再到如白玉般的脖颈再到赤裸着的结实的胸膛再一路往下。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颇有侵略性,几乎能生生地勾起一层皮肉露出一层情欲来。
范无救背后一紧,不自觉显露出一份不自在。
谢必安往他腰间看了看,轻笑一声,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掂量了一下茶壶,约莫是空了。他这便站起身来,“看来八爷不是很喜欢喝茶,都我一个人喝得痛快了。”
谢必安出去了。
而范无救正恼怒自己失态,调息之后,无意识看向那人的背影。谢必安身量不高,比自己矮着大半个头,然而背影端正,脊背挺直,走路四方,有种“人定胜天,志一动气,君子亦不受造物之陶铸”的力量。和安亲王那背负着天下和势力而培养出来的霸气不同,谢必安则是种“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挺拔,就好像面对天地,他也能这么挺拔。
他忽然间又想到今早谢必安回来时,那匆忙间跳进热水里的苍白,那一脸死板得几乎能刻入骨头里的寒意。
他当然知道谢必安去了哪里,红袖招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而他之所以会出现谢必安抓捕那名采花贼的路上,自然也有人通知他的。
然而只是泡了一次热水澡的时间,谢必安就完全恢复过来,就好像经过悬崖时会担心会紧张,却并不害怕。
若是他,绝做不到谢必安现在这样的坦然和自在。
“不知道八爷找我,到底为什么。”
谢必安出到院子外面去打了水回来,重新烧上热水,这才转回正题。
范无救收回思绪,扫了他一眼。虽然自己的妩媚在对方面前是不管用的,但昨晚的那瞬间的身体接触却还是连带他想起来都有些心悸,下意识语气里就带了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暧昧气息,“我还以为小谢大人什么都知道。”
“天地那么大,圣人也不能什么都知道。”谢必安轻轻眨了一下眼,一派安闲自在,“他们只不过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而普通人却不太愿意承认自己不知道而已。”
“哦?”
这绝非君子之道,谁敢驳斥圣人,谁敢圣人无知。范无救忽然心里有一处地方安静下来。
谢必安不是个迂腐死板的读书人,不是会压倒他还要说什么圣人之道。
若自己有天躺下了,那绝对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他一点反抗之念都没有了。
“七爷真会说话。”
“哦,这不过是和别的许多事一样,吃的人总是比做的人更擅长。”谢必安笑笑。
“七爷,知道本朝建国多少年了吗?”
范无救端着茶杯,轻轻吹了茶面,热气腾起来掩盖了神情。
闻言后,谢必安的双目微微一闪,“本朝建国来,应该是一百来年。”
“那七爷也知道,本朝有过几位皇帝了吧?”
“当今圣上是第三任。”
“嗯。准确说来,本朝建成有一百零四年。”范无救也点了下头,放慢了语速,说道:“而我们红袖招呢,从成立至今也是一百零四年。”
谢必安手里动作微微一顿,眼角微弯,“八爷想说什么?”
范无救却转开了话题,“不知道七爷,有没有兴趣听我说说闲话?”
谢必安笑了,“请便。”
对方态度闲适,范无救忽然有心说一点闲事。
“我是红袖招的人,想必大人已经知道。”
谢必安忽然抬眉,露出好笑的神气来,语气里也了三分笑意,“刚才八爷才说过‘我们红袖招成立至今一百零四年’这句话。在下自认记性还算可以,应该没那么健忘。”
范无救面上居然红了一红,那雪白肤色为那薄薄的红晕衬得更为冰肌玉骨。
谢必安从未想过自己有天竟然会那么仔细欣赏一个男人的美。
虽然对方确实有那种倾国倾城就算是个男人也会动心的绝色。然而却也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才会受到那些侮辱吧。就好像古往今来,都说红颜祸水,若是君王处事公平,有几个红颜当真成了祸水?难不成圣明天子后宫三千全是庸脂俗粉对蛊惑君王一事无能为力?那只能说明,选秀的画师一定很讨厌皇上才对。
范无救又喝了一杯茶,这才开口。
“我小的时候,我娘有一天摸着我的脸说,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不当猎人就太可惜了。
不过说这话的人,大概也不是我的亲娘。因为我依稀记得,我是她花了五两银子买来的。当时江州水患,百姓多易子而食,人命实在不值几文。能在那个时候卖得这个价钱,还是因为我长得好。
而那时候,我也没弄懂猎人的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猎人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第一,大人应该猜到了,我们红袖招接标杀人。第二,我们捕获人心。这两者都像猎人狩猎捕获猎物,而人命和人心,都是我们的猎物。世人视我们为红粉为祸害,而我们视自己为猎人为知己。
我五岁的时候,被带到了红袖招的山庄里。山庄周围是个森林,非常难走。大人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它在哪里的。
我大概从六岁开始学习如何狩猎,也是在那时候,我们的身体都被下了蛊。每三月就要一次解药,否则会万蚁穿心而死。那种疼,我不想忍受第二次。
至于如何杀人的部分,大人应该比我清楚。至于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嗯,就是大人您想的那个意思。世人最羡慕和最瞧不起的功夫,我们都要会而且要精。人类天生就对那些看上去十分美好的东西毫无抗拒力,有些人甚至会因它太过美好于是升起要毁掉它来看看那份惨烈的念头。
我十二岁的时候出道。
在此之前,我已经不是那么完整的人了。”
范无救以右手示意,在自己胸口处切了一刀,“有擅长此道的医生,在这个穴位割了一刀。”
此穴道为至阳穴,若有损伤,则此后再不能人道。
谢必安牙关轻轻一咬,借着点头将眼神收回到手中的茶杯上。人性邪恶,昨夜见到的那些,还远远不够,他甚至有些后悔将那名犯人交给安亲王来处理了。他虽然憎恨犯下这些罪的犯人,但以戏弄的方式来惩罚罪恶,本身也是罪恶。
昨夜的所见所闻,谢必安被动摇到的,反而是信念。在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里,追求正义合适吗?这种正义会不会反而伤害到无辜的人?
老实说,此时听到范无救的这番话,反而坚定了他的信心。
“我必然会将红袖招全员缉拿归案。”
“那大人要付出的代价会很大,”范无救抬眼,不以为意地说道:“甚至大得……大概大人根本就无法承受那种代价。”
“无法承受?”
谢必安挑眉一笑,眉宇间跃起犹如少年般死不服输的神情,“那本官倒是要试试看了。”
范无救笑了笑,端起茶杯,半闭着眼,享受着那热气腾起来的温度。
这神情颇有几分小禄家养的大黄晒太阳的感觉。
谢必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范无救忽然睁开眼,眼里还带几分迷茫和无辜,“嗯?”
“八爷还没有说来意呢。”
尽管中间插了许多闲话,但谢必安并没有忘记两人对话的起始点。
“虽然不应该告诉大人。”
范无救笑笑,“但是我想大人也应该知道。”
“因为大人和朝廷都步步紧逼,我们红袖招最近的生存也艰难许多。好多人任务失败,无法得到解药。包括我也在内。”
这话虚实参半,反正范无救也不打算真的骗过谢必安。全是真话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反而真真假假才令人有追究的兴趣。
范无救忽然站起身来,越过沸腾的茶壶,凑近谢必安的耳畔,轻轻吐气,“如果没有解药的话,在下只剩三年好活。所以打算在死前玩一回火,要勾搭上大人。说不定运气好的话,甚至连死都不必死。”
谢必安眯着眼,嘴角微弯,“哦?八爷对自己的美色很有信心啊。”
范无救道:“唯有这件事,在下从来没有失败过。”
“说不定……”
谢必安忽然摸了摸下巴,微一仰首,顿时与范无救的距离更近了几分,“我会为了看到那个样子的八爷,小心翼翼地忍住欲望绝对不动心呢。”
谢必安眼神里的笑意实在太满。
满到范无救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已经为之蛊惑咬上了对方的耳垂。
此时谢必安忽然伸手揪住范无救的衣襟。
范无救正待开口,却发现谢必安这一伸手不过是为了控制住自己。他这一松口,正好被谢必安钳制住,无法再往前一步。
谢必安的身子不动,然而小腿轻踢了圆凳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止一退,正好让他的耳朵脱离了范无救的口舌。接着,谢必安伸手握住桌子边角,将之平平移开,而桌上的茶杯茶壶甚至都没洒出一点儿水来。
谢必安不动声色道:“桌上还有火炉,八爷太不当心了。”
寒玉功一转,范无救的满面红潮也顿时转为雪白,心头甚至升起了几分恼怒,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多谢七爷小心。”
“八爷不必客气。”
谢必安笑得很温和也很客气,然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再次浮现。
范无救的怒气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他坐了回去,叹了口气。
既然谢必安是这样的人,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心动。此人手段很黑心却很正,这一切说不定都只是试探。双方都是好猎人,怪只怪自己居然那么轻易就跌进了陷阱里。
我黑无常,怎么会那么多愁善感。
这会儿,范无救眼角的桃花色都一并退去了。
“既然八爷刚才说了些闲话,本官也说点闲话。”
“哦?七爷请讲。”
范无救明明白白地显出感兴趣的眼神来。
“本官十六岁中举,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
谢必安又倒了一杯茶,这才道:“然而本官回到家里才知道……”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正好在我到家的前一个晚上。死之前,他还在为我准备庆功宴。二娘也因为受惊过度昏死过去。喜事变丧事,不过瞬息而已。”
谢必安并没有看着范无救,然而他却察觉到了范无救的呼吸声悄悄变高。
“本官在父亲的灵柩前哭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本官就是这个样子了。”
谢必安摸了摸自己额前的那抹白发,“不但前尘往事忘了不少,连头发白了一抹。”
他依旧没看范无救,但范无救手里的茶杯泛起了阵阵涟漪。
“之后大娘三娘唯恐我伤心过度,正好父亲生前和思过寺的方丈有些交情,于是送我上山守孝,正好也借着佛门清净放开心胸。”
“本官在寺里待了三年。三年之后,本官下山之后,就来当了捕快,决心为世人和老父伸张正义。”
这话题显然超出范无救的想象,他端着茶杯,试图开个玩笑,“莫非大人爱穿白衣,是为先人……”
“对。”
谢必安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本官穿这白衣,确实是在守孝。父仇一日不报,大丈夫一日不孝。”
“父亲去世十年,我尚未逮捕凶犯,已经是十年不孝。”
“如此不孝之人,实在不敢再有不仁不义之举。”
范无救眼神一转,也明白他的意思,“大人这是在拒绝我了?”
“既然八爷是个坦白之人,本官只好也坦白一些。”
谢必安彻底睁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范无救,“本官已经不孝,不想也不敢再做不仁不义之人。”
思前想后本来顾虑多多的范无救,此时却忽然笑了。
“既然大人这么说,那在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