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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山深古寺落花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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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是虚构的日光。
闪电一扯,撕破天地的交接,这瞬间明亮得犹如白昼。
打着黑竹黑面雨伞的男子慢慢转过身来,黑色外袍敞着,里面的黑色长衫被雨点打湿了不少,十分完美地勾勒出结实的胸膛线条。
他不但穿得一身黑,连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黑得深不见底,脸色又白得吓人,只唇上带一分血色的鲜红。乍一看,还以为撞见了刚从地府归来的无常。
这男子看清楚来人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这一笑就仿佛天地间再次扯过一道闪电,连这黑沉沉的暗夜都为之一亮。
他将手里的雨伞合拢放下,任由这漫天细雨打湿自己的眉角和发梢。
“在下姓范,名无救。别号黑无常。”
谢必安拉紧了缰绳,马也停住了脚步。
“红袖招?”
谢必安面上有些冷。这家杀手组织家大业大,一向藏头露尾。要暗杀什么人只需要去附近关帝庙拜一拜,给够香火钱再塞一张纸条在神像脚底下就行。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若是暗杀失败,则全额奉还,而且绝不吐露雇主身份。
这名叫范无救的男子他也知道,在红袖招里排行第八,人称八爷。一般不亲自动手,但如果有行动需要双方面谈的话,必定是他出面主持大局。他名号无救,乃是一个若他要出面杀人就算连阎王爷也救不了的意思。号称黑无常来由也便如此,勾魂夺魄,不仅仅只是床上功夫而已。
因对方的交游太广,据说连本朝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安亲王也和他有些不清不楚,于是朝廷方面也不方便直接对他下手。虽然知道一些对其不利的消息,也都是明面之下的证据,无法光明正大抓捕他。
“八爷是来杀我的?”
范无救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多煞风景。”
谢必安被人称呼为白无常,是因为他有罪必惩,而且爱穿白衣,虽也是地府来的勾魂使者,名声却好得多。尽管只是个捕快,却素有君子之称,又在皇帝面前自认了“君子剑”之名,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何况他此番是为抓捕采花贼而来,没有空和这人纠缠。
“那就请八爷让一让路,下官有急事,还要赶路。”
谢必安拱手,牵着缰绳就要绕开对方。
范无救轻轻移步,竟然又拦住了谢必安的去路。
谢必安的脸色更冷了,眯起双眼,瞳孔里的黑色越发深邃了些。
“不知八爷有何指教。”
范无救挑起眉头,因为两人的位置关系,他微微仰首,勾勒出下巴到脖颈的完美线条,桃花色的唇角微微勾起。
“原来小谢大人也知道在下。”
范无救天生的眉眼偏于柔媚肤色也过于白皙,这场冷雨不但没有减轻几分,反而添了些柔弱之态,让人忍不住想欺负欺负。许是淋了雨,说话的声音本就有些沙哑,此时又刻意放低,在这雨声里显出几分清雅,又显出些许灼热。
“居然能被御赐宝剑的金牌捕头七爷知道,真是荣幸之至。”
这位八爷确实称得上是“姿容较好,神情亦佳”,大概无论男女都会有些心动。但听得此番言语后,谢必安肩膀一松,忽然笑了,“八爷的貌美天下闻名,下官若是这也不知道,那才当真是太煞风景了。”
这话里有话,显然是针对对方和安亲王殿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而说的。
但范无救脸色不变,笑得越发开心,而脸上的线条也越发柔软,眼角甚至还染上一分嫣红,仿佛鬓角处绽开一朵梅花,委实妖娆非常。
“七爷,真是客气了。我也仰慕七爷许久。只是天下人都知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今日正好知道大人要路过此地,说不得要来会一会七爷的。”
……正好知道?
谢必安双眼越发眯成一条线了。
范无救口里说的是正好知道,但谢必安眼力不差,早觉得对方身上有碍,只怕是受了些伤。不过再耽搁这么一段时间,追捕了许多日的那名采花贼只怕就要逃走了,少说又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再打探到此人行踪。
谢必安忽然纵马前冲,将将要冲撞到范无救面前的时候,扬起了手中的马鞭递过去,“请八爷上马。”
范无救差点以为这小谢大人真的犯起那“正义”的病来打算纵马行凶干脆利落地撞死自己,正憋了一口气打算急速移开,谁料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转折。他索性丢了雨伞,伸手拉住马鞭,一翻身便上了马。
雨伞落地,隐约有金石声。谢必安顿时了然,说道:“八爷坐稳了。”接着俯下身去,摸了摸马脖子,轻声说了句什么。这马倒也通人心意,只略略停步便迈开四蹄飞奔了起来,在这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踩起一道道雨花。
范无救被这马一颠,整个人都往前一扑,下意识抱住了谢必安。
谢必安知道身后这人艳名四播,两人同马实在会引来非议,但此时出于紧急,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哪知道这人一上马就坐不稳朝自己扑过来,后来更是干脆紧紧抱住了自己。
谢必安冷冷道:“没想到八爷那么柔弱。”
范无救索性搂着对方不松手,“没想到七爷那么英武。”
谢必安双眼一眯,不说话了。
而身后的范无救也没再开口。
虽然调查过此人从小到大的诸多事情,但从刚才那一步看来,谢必安此人并不受一般的君子之道的束缚,凡事的主张也很难让人看得清楚。就像是亲自杀了相爷的儿子,却还能和相爷喝酒饮宴,甚至能从相爷口中博得赞誉,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他才不相信谢必安只是个所谓的谦谦君子,君子这种生物,不是早早死绝了就是伪披了一层君子的皮而已。
而且此时自己也在马上,若是做出什么,被摔下马去也太难看了。范无救倒也不敢太过放肆。
但手掌覆在谢必安胸前时,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位七爷身躯微微的一颤。
这一颤并非是男人抗拒男人的那种颤抖,而是因为受到诱惑下意识的一颤。
范无救心里有了底,也不再试探,乖乖坐在马上。
谢必安也发现了,在自己刻意控制身躯引发那一颤之后,范无救果然就老实起来。
他轻轻一笑,目视前方。
前面虽然很黑,可黑夜里总还是有光的。
人性虽然也很黑,可总是会下意识去寻找那抹光的。
人类一向沉耽于自己所了解的事物里,甚至在遇见了全新的事物的时候,总还是会用旧有的经验和观点来解释它,难免被骗和误会。
……而且这个男人居然难得的那么纯情,会相信欲望会相信人受制于欲望。
谢必安的笑止于嘴角。
坐他身后的范无救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谢必安扯紧缰绳,那马甚有灵性,也放缓了脚步。
谢必安翻身下马,听了听动静,又从怀中扯出一团棉布,依次裹住了马蹄。这回拉着走了两步,声音便更小了,再被这雨声一遮盖,几乎是听不到什么了。
范无救也跟着下了马,蹲在一旁专心看他裹马蹄。
“八爷很好奇?”
谢必安压低了声音。
范无救眨了眨眼,竟然有些可爱,“嗯。”
谢必安一笑,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那马便飞奔了出去,天地间只剩下余音袅袅,“那请八爷在此等候吧,等下官回来以后再谈。”
虽然全力施展轻功也不是追不上,但范无救不想这么做。此时下雨,自己又浑身湿透,跑起来实在很狼狈。
何况这位小谢大人已经说是等回来以后再谈,以他一贯君子的名声,大概也不会遵守这个约定。
范无救望了望天。此时天色甚黑,一点星光也没有,唯独那雨细细密密打落下来。
他这会儿才觉出身上有些寒意。
不过他练的本来就是一身冷门的寒玉功,天气越冷越适合练功。这会儿也不挑拣地方,找了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屋檐下面盘腿打坐,运气调息起来。
不多时,他面色较之之前是越发苍白,呼出的气息在这空气也瞬间结为冰凌,身上尤其胸腹处也凝出了一片薄薄的冰层覆盖在衣服表面。若有人不小心靠近了,大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都会被冻伤。
谢必安一面专心看着前方,一面思量着这范无救的来意。
父亲的死,他最初也怀疑过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红袖招。但红袖招杀人一向是斩草要除根的,而睡在父亲身旁的二娘却毫发无伤。而且红袖招出一次手的代价非常高,花几千两银子来杀一个已经告老还乡的七品官,实在不是很划算。
……或许那秘密长出的幼苗,终于要破土而出了。
若是如此,无论范无救打着什么主意,与其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留在身边近距离看守更为方便。唯独影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不过这点小事倒也无妨。自己二十七岁仍不成亲,已经传出些不堪的说法了。如今捅破这层谣言的皮,只要方法得当,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必安再看一眼眼前的黑夜,只觉得胸中有团火苗在熊熊燃烧着,但是心里却越发冷静了。
这天地想要遮盖的秘密,从来就没有一个能被完全遮盖住的。
当年他从寺里离开的时候,那名传授自己武功的大和尚曾特意交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施主自有主张,和尚也不便多言。只望施主以后,凡事无愧于心就好。阿弥陀佛。”
对于这位几乎是完全改变了自己人生际遇的大和尚,谢必安很是恭敬,“在下知道了。多谢大师。”
“若真是大师,我就该看得开,也不该教你武功。”大和尚微微一笑,“不过相逢即是有缘,这大概也是你我的缘分。”
大和尚忽然伸手拍到他肩上,出手又急又快,像是要点住谢必安肩上死穴拿下他一般。
谢必安心头一动,却还是没有躲开。
“很好。”
大和尚很是安慰,收回动作,双手合十道:“还会信任人就好。心里有一团光,你就要小心护持着,千万不要让它熄灭了。”
谢必安点头,也双手合十,“在下明白了。”
离开之后,偶然回去,才从其他和尚嘴里得知。在他离开之后,那名大和尚从此闭关不出,每日仅有人送一顿饭食饮水进去而已。
谢必安明白,自己出世必然要制造出许多杀孽。那名大和尚已经看到这一点,却无法掩饰胸中那股义愤和同情,正好又觉得自己存心善良正直,可以教授武功。
所谓菩萨亦有金刚之怒。
谢必安此后做事越发谨慎小心,若非死罪他绝不下狠手。那牛三儿是假装渔家和渡船,已经害了好几条性命,他才会毫不留情。
这会儿他眼前铺开一片灯火。
不远处是某位官员的别院,养了个有名的头牌姑娘。因为对方喜爱僻静,特意在郊外买了庄园。后来那名官员告老,也没有带着这名姑娘走,只每年夏至抽空过来小住几日。
而谢必安经过反复探查整理,发现那名采花贼每次从大家视线里消失的时间都正好是策马全力从犯案处回到这庄园一次的时间,而且对方每次到这附近就会消失不见。
周围多是民宅,只有这一处地方最为可疑。
小禄的夫人年纪最轻,化了妆,特意找了相熟的人带进去,说自己新近丧夫,穷困潦倒,愿洗衣服换些银两养家,价钱可以只要一半,只求活计能做得长久。
果不其然,里面的人答应了。
拿回来的衣服夹杂着几件男人的衣裳。虽然别院里也有做活的园丁和管家,但这几件衣裳经过验证,和那几名姑娘所见过的有些相似,尤其是那股迷香气味浓厚。这采花贼惯点迷香,就算来回奔波开窗透气,自己的身上也免不得要沾染一些。而且行事时候必然要掩了鼻子,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气味这么重。至于那名收留他的姑娘闻惯了,大概也不觉得有什么。
而且谢必安猜测那名头牌姑娘必然是不惯做这些活计的,但若要收留采花贼,吃饭什么的还可以找借口掩饰一二,但换洗衣服什么的必须自己来,以免露了风声。但如今有个看上去嘴紧的婆子上门来愿意洗衣服,她多半会交几件看不出什么的衣服给对方试着洗一洗。毕竟自己是由某位官员赎身的,一般官府也会看在那位告老官员的面子不太放肆。
谢必安他们本来也就不打算光明正大地上门抓捕,而是准备趁夜偷袭。
今晚二更时开始下雨,雨势不大但很绵长,是个掩饰脚印和声音的好时机。谢必安早就让那小禄的夫人假装无意问了身边的丫头,知道最近那姑娘嘴馋,零食吃得多。于是又派人四面埋伏起来,若今夜对方不出门,他们就直接潜进宅院,不然这样难免会引来那名告老官员的不满意。
纵然皇上许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但身为捕快,做事时慎重些更好。毕竟这关乎那名告老官员的脸面,又关乎某些在位官员的家中隐私,若是知道捕快可以这么任意闯入私人宅院,想必明天弹劾的奏折一定少不了。
那时候,自己大概也就成为天下第一个被御史弹劾的捕快,大概还能因此青史留名一笔了。
胡思乱想有助于心里恢复平静,谢必安笑笑,压下思绪,翻身下马。
不一会儿,小喜便悄悄过来,“小福和小寿守了大半夜,没有动静。小禄说,今个儿里面那姑娘还是吃了不少零食。”
谢必安点点头,“想来那名采花贼还在里面。”
“若他今夜当真不出来……”
小喜眼里闪烁有光,他毕竟老成些,知道闯入别院的后果不是太好,甚至可能影响到小谢大人的前途。
“不如,一会儿由我们兄弟几个去闯,小谢大人你就……”
谢必安看他一眼,神色陡然严厉起来。
“这句话不必说了。”
小喜低头应了,心里却拼命祈祷那名采花贼千万蠢得自投罗网才好。不然……不然他必然要和兄弟们商量了,自己如何顶下这罪名来,以免妨碍到小谢大人。
谢必安看着宅院,神态很专注。
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将此名犯人抓捕归案,而且抓到以后的第一时间就要拿着那柄赐下的宝剑上奏给有斩立决权利的亲王,以最快速度了结此案。
那名采花贼早就在别的州县做下累累案子,最近来临安以后更是犯案连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然犯下四起案子。若不是信任小谢大人的人品,那几名姑娘大概宁愿自我了断也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父母也都百般恳求,让谢必安千万不要往外透露。谢必安也很小心,相关证据和口供都是他自己一手处理,绝不经手第二人。福禄寿喜也明白此案关系,也同情受害的姑娘,对内外都绝口不提,对小禄的夫人也只说是有名大盗藏在别院里。
藏在暗处的五个人,在这雨夜也下意识屏气凝神,只等待那名采花贼出现。
甚至也在等待一点儿运气。
幸好那名采花贼的时运也到头了。
他刚整个人翻落在地,便被一张渔网死死盖住。这是谢必安研究后拿出来的抓捕方案之一。这名采花贼武功一般,甚至曾经被一般县上的捕快给打伤了,但轻功卓绝,一旦跑脱很难再追上。
谢必安让守在四方的每名捕快手里都带着一张特制渔网,就为防止对方以轻功逃脱。
这渔网上不但缝了铁线,还挂了鱼钩,这会儿紧紧贴着采花贼的皮肉,他试着挣脱一番只觉得浑身皮肉都被钩子深深钩住,越是挣扎越是疼痛难受。小禄一脚踩在那采花贼的腰上,拿出绳索将其双手紧紧捆住,又往他嘴里塞了颗铁核桃,这才拉着他起身,只是也不解开渔网,任由他呜咽着喊痛。
谢必安甚至手没有动一动。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动手,甚至连那柄长剑都没有带出来。
小禄高高兴兴跑过来请功,“大人,案犯抓住了。”
谢必安点头,“辛苦了。”
虽然抓捕起来豪不费力,但之前在这雨夜里淋着冷雨凝神等候了数个时辰却辛苦非常。
“都回去喝碗热汤。出门前,我已经吩咐小喜的夫人炖着了。”
小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人,拙荆不必称呼为夫人的……”
“哦哟,还拙荆呢!”本来最正经的小寿这会儿也轻松不少,抹去脸上雨水,“跟着大人多学斯文呢。”
谢必安笑笑,虽然那厮口中已经塞了核桃,但他还是伸手点了那采花贼的哑穴,这才又单手拎起来,翻身上马,也不管那采花贼是不是舒服,只道:“我先回去。此案得尽快处理。”
众人抱拳,“得令。”
走了几步,谢必安勒住缰绳,这才又道:“三里铺处,有个人在那里等我。我现在无暇去接他。你们过去看一看,若是人还在,就接去我院子里。”
“是。”小喜应了。
看着大人远去,这几名捕快也觉得浑身轻松不少,各自牵马出来,回家喝碗热汤去了。
适才为了不被宅院中的人注意到,是绕了路走的。现在则是笔直来回,不到片刻便到了家里。
小寿的夫人正站在门口看着,见大人回来,急忙把长剑递过去。
谢必安接过长剑,微一点头,“烧多点洗澡水,今晚太凉。不要受了风寒。”
小寿夫人应了。
谢必安这才策马又朝着亲王府奔去。
亲王府前五里就有人看守,那名士兵本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风声,急忙睁眼,却是有个白衣人闯了过来。只是到关卡时,那白衣人主动下马,大约想起什么来,丢下了一包东西,却弯腰去做了什么。
士兵探头过去一看,原来是在解开马蹄上缠着的白布。这一举动却在表明没有恶意。
于是士兵忽地大喝一声,“谁!”
“在下谢必安,临安捕快。有要事求见亲王殿下。”
说着话,谢必安将手中长剑高举示人。
那士兵也认出了长剑,急忙换了声气,“原来是小谢大人,大人请进。”
“多谢。”
谢必安翻身上马,又提起那名被摔得鼻青脸肿的采花贼急忙飞奔。
他一路高举手中那柄非同一般的长剑,倒也畅通无阻。
到亲王府邸时,已有人在外恭候。
“小谢大人深夜来访,必是有要事。王爷已经在书房等候了。”
“多谢管家。”
这名管家跟随安亲王有三十年,如今六十有余,自然当得起这句谢谢。但他也知道,这位小谢大人与众不同,一向对上下都十分亲厚,颇有古君子之风。
“小谢大人,请。”
谢必安下马,手里依然拎着那名采花贼。
管家一招手,自然有人来牵了马去刷洗喂食,自己领着谢必安往府里走,半是无意地问道:“不知小谢大人有何要事?”
谢必安看了一眼对方,知道这是试探自己手里提着的人,便笑道:“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只怕夜长梦多,须得立即处斩。”
管家点了点头,此时已经转到了书房前,他打开门,也不进去,只道:“请。”
“多谢。”
谢必安提着那人就进去了。
管家关了门,亲自守在门口。
安亲王和哥哥长得很像,都是一副贵气逼人的好相貌,虽然夜深惊醒,也还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这会儿他披着了一件深紫色的袍子,靠着个紫色抱枕斜倚在罗汉床上的小茶几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一本书。
见谢必安进来,他抬眉一笑,“这么难得小谢大人也有求于我,想来无论什么要求,我都是必定得答应下来的了。”
谢必安一笑,神色凝重起来,走上前去将案情细细一说。
听完之后,安亲王脸色也转为凝重,“案卷呢?”
“都烧了。”
安亲王看了一眼谢必安,也不知道是他眼眸本就偏紫,还是被身上衣袍晕染成紫色,这一眼竟然有些杀意。
“小谢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无凭无据,要本王替你杀人。”
安亲王的脸彻彻底底冷下来,“你好大的胆子!”
天家一向翻脸无情,谢必安早有准备,却还是准备不足,露出些惊愕来。
安亲王忽然眯起眼来,拍了拍手。
门外的管家进来了。
“殿下有何吩咐?”
“你以前管过刑狱?”
头发都花白了的老管家点了点头,“是。”
安亲王指着地上那个灰不溜丢的人,“这个人交给你了,我要听到实话。一五一十一个字不得少。”
谢必安才要开口,安亲王又看他一眼,这回眼里的暴虐少了许多。
“小谢大人请放心,他绝不会往外吐露半个字。若此事属实,本王就准了这件事。也不必费心怎么处理,让管家埋了当来年的花肥就行。”
接着,安亲王神色又变了回去,眼里涌动杀机,“若有半点作假,小谢大人今晚就不要想离开本王这里了。”
谢必安神色一凝,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是。”
第二日的清晨,谢必安才回到家里。
家里的捕快和几个女人都等了整整一夜,水是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反复烧着,就担心小谢大人随时回来会没有热水泡澡。虽然武功再高,挨了这一夜冷雨下来,身体多少也会受不住。
谢必安和众人打了招呼,径直回到院子里,一眼便瞧见了石阶旁的那口大水缸,此时缸里装着满满的热水。
小喜他们每天都负责灌满这口水缸里的水,而昨夜里来来回回也不知道接倒了多少次凉掉的热水。院子里的路不好走,想来也真是辛苦了。
谢必安忽然叹了口气,接着又笑了,脱了衣服就往缸里一跳。他先往脸上撂了两捧热水洗去一脸冰凉和麻木,这才往后一靠,舒舒服服泡起澡来。
热水从身体暖和到心底,热气腾上来盖住了他的眉眼。
谢必安这一生走得不算轻松,可再不轻松也不及昨夜那样的突如其来。之前大半夜的策划等待本来就花去了大半的精神,接着和安亲王的谈话又耗费了不少精力。他自持武功不坏,但淋雨太久,他已经觉得浑身寒意深重,偏偏那安亲王又刻意留住他不让离开。
此事当然有问题。
可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为何这安亲王忽然翻脸。
除非……
除非。
谢必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整颗脑袋都埋入热水中,在水里睁开眼。
水下的光线扭曲,然而却格外安静,让人能澄清心神,从纷乱线头里找出一个出路来。
良久后,谢必安缓缓从水中探出头来,松开四肢靠着缸边闭眼休息。
这会儿他的神情放松自在,又恢复几分少年的模样了。
屋瓦上有人叹气,虽然声音极其低微。
但谢必安还是听到了。
“屋顶这么凉,八爷还是下来的好。要是不小心感冒了,下官可担待不起。”
屋顶那人果然翻身下来,站在最接近水缸的一块石头上。
“八爷爱好果然与众不同,偏爱上别人家的屋顶。”
谢必安道。
范无救从石头上走到水缸前,池塘里泛起一点水花,沾湿了衣角。
谢必安微微眯眼,这点水花是故意的呢,还是真的内伤太重?
“小谢大人一夜不归,我还以为大人是不想见我了呢。自怜自哀之余,只好躲去屋顶上了。”
范无救此时的脸色倒真是十分苍白,只眉角捎带一点嫣红,仿佛雪地里盛开的梅花一朵,实在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他俯下身伏在水缸前,手指划过水面,划起一道道波纹,“没想到七爷武功那么好,身材也那么好。”
谢必安虽然全身赤裸,却还是淡定如常。
“哦?”
谢必安眼神直率,盯着范无救上下看了一眼,忽然笑了,“在下先天身子骨就弱,只怕远不及八爷的身材好。”
隔着雾气,这笑容看起来妥帖又温暖,仿佛直直踩进心里去。
范无救怔了一下,划过水面的手指忽然就顿了一顿,那水面波纹也乱了一乱。
谢必安忽然起身跃出水缸,转眼就进了房间里,这会儿才从门内传来声音,“待本官换了衣服,再来和八爷说话。”
范无救本想跟过去,但看着眼前摇晃着的这缸水,忽然没了动作。
水面上尚且倒映着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却又很分明地看得出来,水里那人的眼里,也有些东西开始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