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江水流长春未辞 ...

  •   春风一度,此去经年。

      春天是最合适江南的色调。绿树红花,草长莺飞。
      城外的溪流将将化开,还带几分凉意。此时正好傍晚光景,有一叶小舟顺着绕着了临安城一圈的护城河一路行来,阳光洒在河面上,水波摇晃出许多碎金。
      舟上有名白衣少年孤身站着,戴着一顶泛白的旧斗笠,身上的白衣也有些旧,袖口边缘还有缝补过的痕迹,一头披散的黑色长发用条白色布带系着。肩上还负着柄麻布鞘的剑,剑身奇长,几可及地,但剑身极窄,竟藏在了白衣被风吹起的皱褶里。手里持着一卷书,脚下踩着根青竹钓竿,切口尚新,还挂着两枝竹叶。
      少年身量一般,脸稍圆,眉目舒展,尤其双瞳如墨点过一般,很有几分神气。
      春风吹动衣摆,书也翻过几页。他望了望漫天飞的柳絮,将书塞入怀中,解了斗笠放在舟里,随手捏住一片从岸边飘落的柳叶放到唇边。这会儿再一看,额前的黑发里还藏着一抹雪色。
      “春风一度,此去经年,少年白衣正翩翩……”
      吹的却是是一首年少慕艾的春风曲,只是调子又长又慢,思慕之情成了怀旧之想,听到这曲子的人免不得皱一皱眉头。
      少年吹着柳叶,任这小舟顺着水流绕出了城,来到一条江上。
      这江靠近临安,行旅交通极为发达,从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到现在都没停歇过片刻。临安城商业发达,而这里距离码头不远,船来船往,偶尔还有人大声吆喝指挥着。
      少年很是好奇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
      有些江上打渔的人家,偶尔抬眼看到这边,都颇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名少年,甚至有人打算招呼少年换一条船了。这是本国最大的一条江,各地水源经此汇流入海,浪头又大又急,不是护城河那样的静水,这种小舟受不得半点风浪,没到江心就会翻了。
      不过,若是有人一路尾随而来,大约会发现,少年吹柳叶的声音一直都是这么长又这么慢,声气没有断过,笛声也不曾忽大忽小。而少年脚下的小舟,也一直都是那么不快不慢顺着水流往前,一点方向没偏。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划着渔舟过来,“这位公子,江水太急,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那人见少年不动,又重复了一遍,两条船也靠得更近了。
      此时正好有鱼咬了这没装饵食的钩,少年专心看着水面,直到对方问了第二遍这才偏了偏脑袋,有些困惑皱起了眉头。接着像是被吓了一跳,竟然松了脚,那鱼急忙拽着钓竿就跑,也不知道是不是鱼小力微,竟然没跑远。
      少年丢了手上的柳叶,叹了口气,“唉。”
      此时那艘渔舟忽然加快了速度直直撞了过来,船身晃了晃,少年正好弯下腰去捡斗笠,一时没站稳,也跟着晃了好几下。
      那名舟子忙不迭道歉,眼里的光也压了下去,伸过竹竿来接应少年。
      少年的神色温和,只把斗笠捡来戴好了,这才看向那人,拱了拱手,道:“谢谢。”
      这少年的态度太好,那舟子连说不敢,可眼里的轻视又多了一点儿——不过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生。
      但是那少年也不直接拉住竹竿去上他的船,而是就这么站在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舟上,背起了双手,也不说话。
      那舟子撑着竹竿,黑瘦脸上露出疑惑,“公子?”
      少年笑笑,忽而放低了声音道:“牛三儿啊,你的事犯了。”
      只是这一笑,少年整个人的气质从上至下都有了变化,适才还是冰雪消融的和暖,瞬间转为酷烈刺骨的严寒。
      那人反应也机敏,才听到牛三两个字时就急忙撑起竹杆在少年的小舟上一点,诚心让这小船在江心里打起转来。却没料一点没点动,再一点少年已经踩着竹竿走了过来。
      只那竹竿不过拇指粗细,一头在牛三儿手里,一头却空在水面上,谁料那少年一步一步走来竟然如履平地。牛三儿还想抽走竹竿,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他急忙撒了手,往河里一跃。
      少年人还在半空中,左手已经解开斗笠朝着牛三儿扔过去,结结实实砸在他背上。
      牛三儿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憋住了,往水里一头闷进去。
      扔出斗笠之后,少年左脚轻轻一点落在江面上的竹竿,整个人便站定了,弯腰捡回了漂在水面上的斗笠之后,右脚再一点,便轻轻落到那牛三儿划来的渔舟的船板上。少年甩掉斗笠上的水迹背回身后,静静等待着。

      不远处的一艘画舫里,有人低声笑了笑。
      画舫本来就是说装饰华丽的游船。而这艘画舫更是远胜一般画舫的华丽,木料散发的香气和谐优雅,雕梁画栋一点儿不少。若靠近了看,会发现船身上还画着一只拈花的佛手。单看这艘画舫的外表都知道这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是寻常百姓一点儿也惹不起的。何况还有那只佛手。所以无论江上生意多么着急,出发和归来的货船都下意识改了航道,主动让开这艘船的位置,而这些往来的货船也正好给画舫做了掩饰。也正因为如此,少年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这里有一艘很特别的画舫停在这里。
      低声轻笑的这人上身只披了一件黑色长衫,露出来的脖颈到胸膛都雪白如玉,肩很窄,锁骨突出,看上去很是消瘦又很结实,质地大概也坚实如玉。眉目生得十分的好,只可惜眼角狭长,此时大约是酒色上脸,眉尾带上一抹嫣红,嘴唇也是又薄又红,竟生出了些许魅惑的气息。
      此时他正躺在一名同样可称绝色的女子怀中,只是被这人眉目映衬得生生少了几分美丽。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长得太美,若是再笑一笑,很容易引起误会,所以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冷得几乎能冻坏身边这个漂亮的女人。
      此时画舫中很是热闹,丢色子的推牌九的,林林总总人数不下几十个。虽然人多却也十分安静,大家几乎都是默不作声,只有色子牌九碰撞的声音。
      见少年动起手来干净利落,那黑衣人忍不住赞叹一声。坐在他对面的那名穿着紫衣人此时轻笑一声,以扇子指向那名少年,说道:“这便是我这回下单的目标。”
      黑衣人凑到女子手边喝了口酒,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此人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也正适合他的样子,不高不低,不柔媚也不沙哑,像是玉珠轻轻掉落玉盘里时发出的声音。
      紫衣人道:“是个捕快。”
      黑衣人皱眉,“朝廷鹰犬。这是你们朝廷的事,我不想有什么相关。”
      紫衣人又道:“我不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心。”
      黑衣人眉头皱得更紧,“要他的心你找我干什么?”
      “久闻无常善于勾魂夺魄,想必拿下这名捕快也并非难事。若他不能为我所用,就请毁了他。”
      黑衣人沉吟良久,再看一眼那名少年,忽然问道:“这是我欠你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紫衣人点头,“本王说话算话。”
      少年乘着那艘小小的扁舟初次出现的时候,他就眼前为之一亮,刹那间带出几分光彩。这回有了心事,更是看得认真了几分。
      紫衣人瞧到对方的神情,不免笑了一笑,站起身来,“那本王先走了。”
      “慢走。”

      少年没等太久。那牛三儿入水本来就下得太急,又正好被斗笠一砸,憋的气不足,迟早是要再浮水起来的。
      这会儿牛三儿已经悄悄摸到渔舟下面,从腰间摸出把匕首,打算先凿沉了船再说。他这船本来就是干水贼营生的,船底原先就有空洞,只用了个木塞塞着。这会儿他挖掉封蜡,轻轻一拔,那木塞便松掉了。
      少年一直闭着眼安安静静站着,此时耳朵一动,手腕一翻一抖,肩上长剑已经破布而出,原来这剑并没装在剑鞘里,只是用白布随便一裹。而且一般的剑长也就三尺六寸,这柄剑却足足有五尺,难怪背着的时候都长可极地。剑首有一环,吊着只红色的平安结,还垂着一缕同色的穗子。
      少年反手握剑,顺势往船底狠狠一扎。
      这柄剑本就细长锋利适合突刺,这一剑到底,不多时,水下已经翻出许多血花。
      人死时是会先浮上水面再下沉的,若是死得久了又会慢慢上浮。
      只稍等了片刻,那牛三儿的尸身也跟着露出水面。
      牛三儿划来的渔舟此刻进了水,渐渐下沉,不过这船的形状似鱼背,待水半满之后又会自己翻身浮上水面。少年先看了那尸身一眼,确认对方已死之后,用之前裹剑的白布擦干净了剑身,重新裹好剑身背起,这才又踩着飘在水上的竹竿,返回了自己乘来的小舟上。
      少年一步一步走在水面上时,动作舒缓,颇有大家之风。他之前踩着的那根钓竿落入水中之后,那鱼钩上勾住的鱼还死命翻腾着,居然还没逃得太远。
      少年一笑,拾起钓竿拉起那尾小鱼,掂量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取了钩子将鱼丢还水中,这才又站起身来,脚下一用力,那小舟便又沿着水流往下飘去。

      “这就是白无常啊。”
      黑衣人眼前一亮,露出少许光芒。
      那名女子约莫是被那一闪而逝的光彩给刺到了眼,这会儿低了低头,轻声应了,“是。”
      江湖中人少不得要了解朝廷中人,黑衣人对这名少年也并非一无所知。但不是他杀人而是要他勾魂,这可就有意思了。
      此事完结,不过片刻。见少年将要离开,那名男子也下意识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仔细打量。
      不过那名少年似乎也有所察觉,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脚下一顿,小舟便在这江水中停住了。
      这男子倒也不惧,朝少年一笑,露出白牙,阳光下闪闪发光。但他身边的那名女子的眉头则皱得更紧了。
      少年的眉头也是一皱,但随即又松开。这艘画舫看上去富丽堂皇,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出游。他并不想多作理会,于是脚下一动,乘着小舟又离开了。
      男子哈哈大笑,眉目张扬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颜色。
      “好,就是这个白无常。”
      那女子整理好了衣裳,站起身来,“八爷,您想好了?”
      “一个白无常,一个黑无常,不是正好天生一对吗?”男子拎起酒壶,一仰头一张嘴,痛痛快快喝光了整壶的酒,又将酒壶顺手给摔碎了,也不吝惜那碎片会伤了地板上的好木料。
      “就让我来试试看,这位无常到底够不够无常吧。”
      少年外号白无常,又是名声在外的捕快。自然也是有着无常手段,绝不是寻常那些会被美色迷惑的普通人。那女子虽是满心忧虑,却不敢此时开口扫了八爷的兴,只点头应道:“是。”

      大约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自己,少年戴回了斗笠,但仍维持之前那慢悠悠的速度,让这小舟顺着江水飘到岸边。
      小舟停处,有人正牵着两匹马在等候着,手里还提着一只鱼篓。
      那人看见少年,眼前一亮,急忙迎上前来,“小谢大人,完事了?”
      “什么大人,我不过是个捕快。”少年笑笑,翻身上马,这才点了点头,道:“嗯,那牛三儿已死,此案可以结了。”
      那人讨好一笑,对着小谢大人举起手中鱼篓,“正好刚才有渔家提早回来,我买了鲜鱼,回去给大人做了下酒。”
      大约是怕小谢大人误会,又急忙解释道:“银子可一分没少他们的。”
      “嗯。”少年又笑了笑。
      少年其实已非少年,如今二十七有余,然而这一笑却显出几分孩子气。
      跟着的那人也翻身上马,看了小谢大人的背影,暗自叹息。

      小谢大人大名谢必安。十六岁就中举,如今却成了个捕快。说起他的人生境遇,实在是跌宕得很。
      父亲谢明,三十五岁中举,乡试七十三,会试五十一,殿试三甲一百三十三,成绩不坏,运气也不坏,被分在个富裕的县份上担任了知县。只这也就到头了,他一生都是七品,无风无浪到老。谢明不算清廉倒也不贪,不学某些行家吃了原告吃被告非逼得两家把家底兜个干净才罢休。他只收不烫手的银子,罪不重可以缓一缓再判的案子,就缓一缓,缓上一段时日原告家也被说通买通,这里判决就好下了。若是重罪须秋后处斩,先前是连一分银子都不收,只通知被告家里尽快去狱中打点一番,好让那犯人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一点,甚至送两个急忙娶进门的小妾过上一夜,至少留个后。这样也免不得有人感激送些谢礼,此时谢明也才肯收下谢礼。
      谢必安出生那年,谢明已经五十七岁。大约前些年阴德积得不够,前面六个儿子都早夭,索性告老还乡,安心在这小城里做了个富家翁,又纳了两个小妾,打算留个子息。谁知道小妾各生了一个女儿,这老妻明明三十六七,却生了一个儿子。因怕往事纠缠,特意取名叫必安,字长生,只求他一生平安健康,不过一般都按照排行叫他小七。
      自幼谢必安就比别人个头小,又体弱多病,谢明是想方设法让这孩子多活两日。好容易长到十六岁,居然头次考试就中举,乡里人人称赞。谢明还得意洋洋请了一天的酒。谁料到谢必安到家的前一个晚上,谢明就被人斩去了首级。
      之后谢必安在舒城的思过寺里守孝三年,离寺以后就直接去当了捕快。
      大约读书人当捕快也比寻常人要厉害些,小谢大人上任三年就破了三百六十七件案子其中更有五十六件是大案,更有一案恰好救了当今殿下的爱妃。殿前对谈之后,今上赐下一柄宝剑。虽然不是什么尚方宝剑,却也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厚。寻常官员面见陛下总要通传禀报待今上批准,然而陛下金口玉言,持此剑,小谢大人无论何时都可以进宫面圣。
      据说今上曾觉得谢必安才学出众,打算提拔他,却被谢必安推辞了,说自己只会抓抓坏人,别的并不擅长。于是今上才赐下了这柄宝剑。至此,谢必安抓捕寻常案犯都可不必通报上官。只要将案子发到他手里,他负责结案便是。
      谢必安吃喝用度是有些怪癖,但并不算讲究,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武功,手底下硬,做事也直。他虽和老爹一样人缘不坏,却完全没有那些花花肠子。寻常小偷小摸他也不管,若你贪赃枉法又正好犯事,这案子又被划拨他管,除非今上开口求情,否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当朝宰相有最疼爱的幼子为人荒唐,惯于沾花惹草,后来竟为一美妇人害了她全家的性命。这女人曲意逢迎百般讨好之后,得了空闲逃脱出来,击鼓鸣冤。无人敢触宰相的霉头,推来推去,正好让谢必安接了这案子。在查明真相找到证据之后,谢必安直接通报了圣上。上大怒,判斩立决。
      然而监斩时,无一刽子手敢提刀。谢必安亲自提剑,给了个痛快,也留了具全尸。后来面圣时说,臣是君子剑,不懂小人手段。倒也平息了今上的怒气。
      据说查案时,宰相曾数次与小谢大人会面,然而到最后仍是这个结果。本以为宰相必然不满,谁知朝里朝外宰相却还是赞叹说这小谢大人果然有风骨。倒让谢必安博得一个不畏权贵的美名,也为宰相添了一分大义灭亲的赞誉。
      于是朝野也都渐渐习惯,顺着这世俗人的习惯称呼他一声“小谢大人”。还据说皇上高兴起来还骂他一句“这个谢小七!”于是有些人为显得关系亲厚,还会尊称一声“七爷”。

      三月里春光灿烂,谢必安双眼半睁半闭,一路都是迷迷糊糊的,让马随意带路走着。这会儿没了眼里的神采,谢必安看上去又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罢了。经过城中街道,这马更是走得慢了些,生怕惊扰百姓。
      一路跟随的那人叫小喜,另外还有三个兄弟。父亲没什么学问,干脆叫了福禄寿喜。他们四人一直都跟随着这名少年,从谢捕头到小谢大人,如今也有七八年了吧。虽然小谢大人有些读书人的清高脾气,却十分好相处,脑袋又灵光,功夫也好。跟着他做事,只觉得自己腰板也是直的。
      如今随着小谢大人名声日响,他们也有了个别名叫临安四虎。虽然拿不着那些寻常捕快能拿的好处,却有一点别人都很羡慕,托了小谢大人的福,连一般百姓看他们几位也是不同。比如今天买的这鱼,那渔家知道是买给小谢大人吃的,硬是不要钱,还非要再去抓两尾少见的鱼来。小喜不得不悄悄扔了一串铜钱在小舟上,说了些别的话,这才脱身。
      虽然这些东西不贵,但如果没付钱,小谢大人事后是必然还要再去悄悄付账的。
      小喜看着前面大人挺拔的背影,想了想,又将那叹息收了回去。
      何况大人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

      因为身份不同,家里底子也不是太薄。经皇上特批之后,谢必安在附近买了处宅院隔成了好几间小院分给几家捕快一起住着。因了有谢必安在,临安城的衙门也和一般的衙门不一样,正经的衙门那儿几乎没有人在,反倒是他另外买来的这所兼了住宿和办公的宅院处常有人来往。
      这会儿谢必安一进门,里面顿时就热闹起来。杀鱼的杀鱼,热酒的热酒,一锅鸡汤早早就煨在炉子上,全是这几名捕快的妻女在忙活。
      “小谢大人好久不回来,咱们也招待招待。”
      主动跑来牵马的小福高高兴兴说道。
      谢必安也笑笑,“天天都麻烦你们做饭,辛苦了。”
      “小谢大人太客气了。”小福拉着缰绳走了,小喜继续迎着谢必安往里走,“咱们抓那牛三儿也有好些时间了,这回辛苦大人跑一趟。”
      牛三儿并不难找,但因为熟悉水性又占据地利,反而栽了几个好手进去。这回正好遇见谢必安回来,于是顺手料理了这桩小事。
      菜都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只等着小谢大人回来就下锅。这不多一会儿,饭熟酒热。
      谢必安坐了首位,其余人纷纷落座。
      大家都知道谢大人虽然进了公门,但一向性子清高,这一桌子的菜都是银钱交割分明的。
      谢必安先夹了一筷子鱼,端起酒喝了,这才道:“诸位多吃些。”
      刚才略安静的堂内忽然大笑起来,众人纷纷端酒捧杯,祝酒之后也无人打搅谢大人,任由他自个人慢慢吃着喝着。
      今天的鱼好,新鲜活鱼剖开切成薄片,水一滚就起,鲜嫩可口。
      因谢必安不爱活物,唯独他面前的各等菜色无一凉菜,连鱼都是熟的。其他人多半猜测这是因为小谢大人年少还家时曾见过家中惨烈形状,所以再不吃生食。只是谢必安也从不解释。
      小谢大人的话少,却不禁他人说笑,只要别打扰他,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所以等谢大人一动筷子,其余人就开开心心吃了起来。本就是些粗人,也不太注意礼仪。
      这样反而让谢必安有些安心。他是一点儿不爱朝堂上那冷冰冰却还故作热情的陈腐气息,好像冰块也学热水一般冒着水汽,却寒得更彻骨。
      吃完饭,天色也晚了。
      今天一路从舒城赶回来,旅途劳累,回来后连家也忙不得回,就先急着去处理了牛三儿这事。于是这会儿,谢必安只和大家交谈了几句,处理了一下转来的几件案子,便先去休息了。

      谢必安的小院自然是最大的那间,布置也很不一样。一打开门就是一池塘的水,小院正中则孤零零竖着一间屋子,仅有数块仅可踏脚的石头从院门口一直铺到卧房的石阶前。那石阶旁边还有一小片空地,放了一只大水缸。
      这池塘里还种了些荷花,冬天才过,枯黄焦黑的荷花也渐渐发出了新芽,减轻了几分孤寂之感。
      虽然石头踩上去还会摇晃,但谢必安却走得轻松随意,步子也大,跨几步便走到石阶上。
      安放石头的时候是故意没有搁得太稳,甚至还有几块是故意掏空的,要是踩错了石头就会整个翻身,轻功差点的,百分百摔进水里。
      虽然离开数月,但屋内桌椅无一点灰尘,连铺盖都有股新鲜的阳光味道,门口的水缸也打满了干净的水,想必是小喜他们仔细收拾过了。这池塘不好走,但小喜他们练习日久,倒也能顺利走个来回,而这也只是为了好给他收拾。
      人情温暖。
      谢必安下意识笑了笑,就着门口的水缸随便冲了一下身上,一沾床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禄兴冲冲冲提着一篓鱼进来,那鱼尾巴摔在竹篓上还啪啪作响。
      “大人爱吃鱼,我这赶着去买了两尾好的。”小禄急急忙忙向着哥哥邀功。
      “大人还没起,别吵着他。”
      小喜看了一眼小谢大人的小院,那门还是关着的,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于是掐着小禄的脖颈轻着脚步出去了。
      谢必安其实已经醒来有一会儿。
      听着外面乱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他闭上眼又躺了一会儿。他请的假要到后天才到期,昨天处理那牛三儿是顺手,但今天可以不必上班,还能继续休息。
      数年来兢兢业业,他也是有些累了。而且才奔了母丧归来,心里实在是安静不下来,也不知该想些什么,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想起天地未分时候那也是混沌的一团,想起那混沌里的一抹光亮。
      上清下浊,天地始成。
      恒古以来,这幽幽的一抹微光,照亮了四方也照亮了世人。
      屋外有柴火毕毕剥剥作响,有煨上的鱼汤散发着淡淡香气。
      这便是人间,是人间的光。
      他爱惜这人间的烟火气息。

      不一会儿谢必安也起了床,光着上半身就走了出来,站在石阶旁的水缸前,先擦了擦身上这一夜睡出来的汗,又舀了两瓢水直直从头顶倒下去,水花打落在池塘里,新长出的荷叶也随着水波晃了晃。谢必安只觉得一股意气瞬间从脚底拔到头顶,这便消散开来,好像连日的不安都被这初春的寒意给冲洗干净了。
      他走到池塘中间,随意拣了两块石头站好,接着闭上眼,抬臂沉肩,意守丹田,稳稳扎起了马步。在朝阳之下,他这一身的肌肉都古怪地隆起又平下去,起起落落好像海浪一般,皮肤也都泛着金光,像是昨晚黄昏时候洒在河面的碎金一般。
      大半个时辰之后,谢必安这才睁开眼来。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早已经干透了,这当口又出了一身汗。
      他再次舀了两瓢水冲在身上,这才走进屋里去换衣服。
      他从前的衣服多是母亲和三娘所缝,后来还有姐姐妹妹也会做一些。虽然二人都已经出嫁,却还是每年都在五月归宁时送回两三套新衣服来。
      因他名气,二人都嫁得不错。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但也都衣食无忧。一家是个农夫,一家是个商贾,幸好左右都是良善人,一向也没添什么麻烦。
      去年年底,母亲去世。谢必安请假回家。父亲去世不久,二娘便也去了,现在家里仅有三娘一人在。他本打算接来临安照顾,但小妹的相公那个憨厚朴直的农夫却主动要求接回去住,“我家上无父母,如今有长者在,心里也安稳些。”
      后来某日间偶然早起外出,却听见那出身商贾的姐夫对这农夫妹夫说,“我这弟弟为百姓朝廷奔波辛劳,我们合力照顾好老人,也能为他分担些。”
      谢必安这才知道缘由。
      一件事辛不辛苦,不是旁人怎么觉得的,要看当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些年来,谢必安觉得苦吗?他额角上的一抹白发,正是得知父亲死讯的时候一夜白头。虽然父亲为官绝非清正廉洁,但也不是贪赃就枉法之辈。若是真的犯法,也自有朝廷律法管束。而且区区七品,知道的秘密能顶破谁的天又到底能碍谁的事?若为寻仇,当写出缘由才能痛快陈情。若为谋财,家中钱财又是分文未取。杀人自当斩草除根,尤其自己这个儿子。可偏偏家中又无一人损命,连看门的狗都只是被人用药迷晕了过去,甚至未曾惊动隔壁的老母亲,只是二娘一觉醒来才发现老爷没了脑袋,当场惊吓过度晕死过去。
      为这些问题,谢必安几乎想得都疯魔了,差点死在父亲的灵位前。
      后来几位母亲商量之后,送他去与父亲有旧的寺里住了三年,不意间合了大和尚的青眼,别开佛门规矩私下传授了武功。出来后,他索性当了捕快,决意抓到那名杀害了父亲的犯人,查出真相。
      这七年过去,谢必安查到的边边角角,差不多已经能拼凑出当年的事情经过。这回趁着奔丧,也是好好沉淀消化了一下这些事实。

      谢必安在打开小院的大门之前,已经暗自吐息一番,调整好了情绪。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从今往后,他更是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才开门走出两步,小喜已经迎过来,脸上是真切的笑意。
      “小谢大人,我弟弟特意熬了鱼汤,就等着您起来了。”
      谢必安微微一笑,笑得有如春风和暖。
      “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