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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玖 ...

  •   玖

      桃城距冀州不远,陈子聆策马狂奔,第二日晚间便到了。
      重回越家庄,陈子聆感慨万千。
      七年前越家庄盛极之时,纵是日日门庭若市、夜夜歌舞升平,门前道路仍一尘不染。如今越家庄昔日盛景不再,大半个园子已然荒废,铺首上椒图并着所衔铜环锈迹斑斑,门口石阶上生满青苔,便欲罗雀也是不能。
      早有人接到消息,庄中门人全部跪在正门口,迎接陈子聆。
      越伯复又老泪纵横道:“觥官儿,你可回来了!”
      陈子聆明白,此时此地,再无江南医馆中帮忙的陈子聆,只有苦大仇深的越家嫡子越觥。
      复兴越家庄、灭掉伦山派,话说得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越觥武功非强、心计亦差,全无长才,于该做何事半点打算也没有。
      越家庄残部不多,全是之前小有头面的人物,个个都有想法,谁也不服谁。结果每日集会,总是吵成一团。
      几个老人不住地唉声叹气,心中没有计较,话也插不上。
      越觥身在曹营心在汉,心烦意乱之下,终于忍不住放飞了龚平所赠信鸽。
      三日之后,鸽子飞回,带来了龚平的信。
      “子直顿首,子聆贤棣足下:
      自别逾月,府上诸事可好?
      伯恕仲帷俱念君甚,愚兄亦然。
      近日冀州细雨连绵,雨后花落盈巷。未知桃城何景?
      盼君早来。
      谨再拜。
      龚子直平。”
      阅毕来信,越觥忽地思及一词:“笺短情长”,回神间羞得无地自容,待收拾心神,多日来的烦闷却一扫而空。
      心中柔情满溢,回信的冲动抑制不住。
      越觥翻出文房四宝,提笔写下“龚平”二字,微觉不妥,将信纸揉碎扔掉,重新提笔,写下“子直”二字,仍觉不好,将二字涂做一团漆黑,继续写道:
      “……敬启:
      信到,奉所惠贶。
      桃城日日春光明媚,府中诸事谨然有序,不劳挂心。
      待此间事了,自当西去拜访。
      毋催。
      子聆白。”
      越觥收笔,反复阅读,未觉有何不妥之处,才将信笺仔细地放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放飞信鸽。
      伫立窗边,良久回神,满心欢喜却像随了鸽子飞远,徒留怅然。
      几日后龚平回信。
      “子直再拜言:
      时因北风,复惠德音。
      如此甚佳。
      余有一友,专擅统筹。恰于附近,敢请府上一叙。其或可想雅思所未及,于君之事,定有裨益。
      兄愚钝,但于冀州期君佳音。
      附遣白答,不敢繁辞。
      龚平子直。”
      越觥阅毕,两眼发热,胸中滚烫,小半是害羞窘迫,大半是感动,龚平心细如发、深情至此,夫复何求?
      又过几日,果然有人拿着龚平的拜帖到了越家庄。
      越觥接到消息,倒履相迎,见到来人,但觉一阵凉意。
      来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河东伦山尚蓝,以浅为尊,河东之人为避嫌,鲜有旁人着蓝,且月白色略显女气,江湖中人亦不喜之,六年来除了伦一,越觥再未得见如此穿着之人。
      龚平在河东无甚名气,门引接了拜帖,只把那人引到偏厅,小童奉过茶水点心便退下了,更无他人相迎,此时厅上只有越觥与其两人。
      越觥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开口,来人微微一笑,道:
      “鄙人伦一。”
      越觥闻言,如坠冰窖,又如焚烈火,脑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天旋地转,急怒攻心,只觉浑身热血直冲头顶,便要从眼中喷涌而出。
      当年伦一刑讯越觥之时,始终坐于囚室阴暗之处,又加越觥疼痛之下神志迷糊,实则并未见过伦一长相。此时伦一若不明言,越觥也不会识出,最多心疑其服色。
      然而伦一自报家门——仇人便于面前,不识其人,自报方知,于越觥又是另一层刺激。
      越觥于家中并未佩剑,此时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悬于墙上之剑,直向伦一刺去。
      伦一不闪不避,越觥气急,出招纷乱,待得兵器着肉之感传来,睁眼看去,已然刺中伦一腹部。
      长剑乃是寻常装饰之物,但求美观不求锋利,绕是如此,越觥急怒之下下手凶狠,剑身入肉三寸有余。
      血色在月白色的衣物上缓缓洇开,伦一却神色不变。
      越觥抽出长剑,伦一鲜血涌出,腹间立时鲜红一片,却仍不见他动容,疼痛之下只微微皱了眉。
      越觥尚未解气,提剑又欲刺下,抬眼却见伦一笑道:
      “如此刺死了我,你便能报仇了吗?”
      越觥怔然,渐渐冷静下来,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伦一垂首看看腹部伤口,轻笑一下,连点伤口周围穴道,血流减缓,却不止住。伦一笑笑,也不去管它。
      越觥心中纷烦,欲收拾心神,无论如何做不到。
      伦一见状正色道:
      “欠你的,我自会归还。”
      越觥冷笑:
      “怎么还?”
      伦一神色平和,因失血之故脸色有些灰败,笑道:
      “你要一笑泯恩仇也罢,以牙还牙也罢,十倍百倍的还给我也罢,随你。”
      越觥闻言呆愣,不知如何作答。
      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应当如何复仇,如今伦一就在眼前,自己说要他复仇——此情此景,究竟是真是幻?
      转念忽又想起,伦一是拿着龚平的拜贴前来的,龚平之前信中提到之人……便是伦一?如此说来,龚平岂不是早就认识伦一?
      念及此处,越觥只觉胸中立时空了,五脏六腑都不知到了何处,想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良久,越觥勉力问道:
      “你……认识龚平?”
      伦一点头轻笑,道:“是我请龚先生为我引见于你的。”
      越觥恍惚。
      伦一递过一封信,越觥接过。信封一角沾了伦一血污,越觥抽出信笺,确是龚平笔迹:
      “贤棣足下:
      再拜顿首。
      余与伦一相识已久,瞒君此事,歉甚。
      吾等并不熟识,道遇点头而已。
      此次北归,与之稍有通信,其于六年前之事,懊悔实久,亦待君复仇。
      其当年重伤,至今未愈,不足为惧。幸其心机深沉,于门人管辖,经验良多,助君兴庄,不可多得。
      愚兄聒噪,谨书其予。
      待君得偿所愿,定早相迎,书目不尽怀。
      龚子直平白。”
      越觥恍惚着,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仿佛不知自己身为何人。
      为什么?为什么龚平不与他说?
      越觥面色惨白,神情骇然,伦一见状,低垂双目不语。
      未知过了多久,越觥终于回神,伦一道:
      “龚先生与我只是点头之交,谈不上相识。”
      越觥惨然苦笑,同在河东,二人相识并不足怪,自己的确反应过度了些。只是,只是……龚平为什么之前不与他说?
      伦一又道:“此次孤身前来,只为二事,一为了结我俩怨仇,二为助君整理门下。”
      越觥冷笑:“助我于你有何好处?”
      伦一一笑,他失血之下精神不济,微靠在身旁茶几之上道:
      “我自然是有条件的。我助你稳住门下,你承诺我放过伦山派。”
      越觥冷哼一声,并不接话——笑话,伦山派如今势微力弱,便是他此时不答允伦一任何要求,早晚越家庄一样毁灭掉伦山派,捉住伦一其人。
      伦一不以为忤,继续道:
      “恕我直言,越家庄如今的状况,如若出击,行不到伦山便要分崩离析。”
      越觥闻言一凛,思至每日每日庄中诸人的争吵,心下一凉。
      伦一接着道:“我于伦山一派并无执着,只是不想多造损伤。当年对魔教一役,两派已经死了太多人,活下来之人本已不易,为何还要互相残杀?”
      越觥垂首,咬牙:
      “那两派自古以来的仇恨又该如何?”
      伦一轻笑,道:
      “明日之后,伦山派将不复存在。”
      越觥闻言剧震。
      伦一笑道:“来此之前,我已解散了伦山派的所有高层。明日江湖便会有传言,说伦一暴毙,门人争夺掌门之位,内讧阋墙,阖派覆灭——如此,你可满意?”
      越觥震惊之下张口结舌。
      “为什么?”
      “伦山派在世一天,与越家庄的争斗就不会停止。当年两派鹬蚌相争,得利的便是北方的魔教,和南方的中原武林;如今两派再斗,必然两败俱伤,与其到时灭门,不如此时散了。”
      伦一伤重,面色发青,神态却兀自平和,天大之事淡然道来。
      越觥心中纷乱,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问道: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前来让我复仇?”
      伦一又是微微一笑,道:
      “六年前我身受重伤,如今病体支离,来日无多。此生唯一憾事,便是违德刑你。如今你一报还一报,我便是将来死了,也走得自在。”
      越觥向伦一看去。伦一神色淡定,于其目光不避不让,目中澄清一片,只如古井,未有丝毫波澜。未知缘何,越觥复又恍惚。

      伦一伤重,越家庄此时并无大夫,越觥叫人请了桃城中的名医。
      大夫瞧了伦一之伤,摇头叹气,说剑伤深入脏腑,恐难医治,纵是一时不死,也拖不过半月。
      越觥还欲再寻名医,伦一只道不用。
      那大夫长叹不止,开了一堆止痛提气的药便走了。
      当晚伦一伤处恶化,高热不退,颜面烧得通红,却依旧神志清明。
      越觥心下矛盾,不知该盼着伦一伤重死去,还是盼着他好转伤愈。
      第二日晨间,伦一热度终于退下,此后伤势渐渐好转。
      因伤及内腹之故,初时伦一尝呕血,其后亦渐愈。
      越觥不觉渐感沉重,伦一若是就这么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他伤势痊愈,接下去的,便是越觥的报复。
      伦一养伤期间,越觥并未得闲,按照伦一所授之法,一步步于越家庄内部整理了起来。
      待得伦一伤愈,越家庄诸事亦安顿妥当,越觥连庄主之位之继承人选也选定了。
      期间龚平几次来信,越觥气他隐瞒与伦一相识之事,赌气不回信,心中却愈来愈思念龚平。
      四下无人之时,越觥总是想起龚平。
      越觥不停地问自己,伦一之仇究竟要不要报。
      遇到龚平之前,是妹妹的被污,坚定了他复仇的信念,遇到龚平之后,龚平的话便成了他的信念。
      北上之前,越觥不知道龚平于自己有何影响,归家之后,他才明白,龚平之于他,早已不仅仅是心之所系、情之所终那样简单而已了。
      是以龚平瞒他事情,他会反应巨大。
      越家庄之事几已了结,剩下的便只剩伦一之仇。
      越觥正踌躇,伦一先起了话头:
      “既然越家庄之事已了,我们的恩怨也尽快了结吧。”
      越觥气闷,没见过被复仇的比复仇的还急的,一时无语。
      伦一却又道:“你尽快复了仇,我也好了却心事。”
      越觥登时怒起: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此人囚我刑我,把我鞭得体无完肤,震断了我全身骨头,如今我要一点不差的还给他,你们说该是不该?”
      伦一伤势已愈,当日是自己跟着越觥走进囚室的。
      囚室内阴冷潮湿,当中摆满了刑具,虽已长久未用,却没多少灰尘。与六年前相似的场景让越觥乱了心神。
      越觥找来了几个忠厚老实的心腹庄众,简略地将六年前之事说了,只引去了伦一身份和越昆吾为人所污一节。闻者无不怒发冲冠,齐声高喊着要伦一血债血偿。
      伦一微微一笑,一声不吱。
      越觥看着庄众将伦一架上木桩,一咬牙,高声道:“给我打!”说完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执鞭之人甩了一个鞭哨,啪的一声传来,越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伦一四目相接,越觥只觉浑身一震。
      再回神伦一已低垂双目。越觥不及细想伦一的眼神,他再也忍受不了囚室内的气氛,回身快步走出,再不回头。
      第二日再去囚室,甫一进去,便觉满室的血腥味。越觥想起了六年之前,眼前一片赤红。
      越觥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快步走进囚室。一阵阴风吹过,背后一片冰凉,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进得囚室,只见伦一钉于木架之上,旁边两个越家庄之人,席地而坐正在喝水,见越觥近来,忙站起来,齐声道:“少主!”
      越觥认得这两人,一人名叫越忠,另一人名叫越义。
      伦一双目紧闭,越觥以为他昏死了过去。实则伦一醒着,听闻人声,强睁开眼睛,见是越觥,复又闭上双眼。
      那一眼只看得越觥浑身打了个冷战——越觥不敢相信,一夜酷刑,伦一的眼神依然清明澄澈,便如昨日他离去前最后见到的那一眼。
      越觥脑中乱作一团,六年前伦一的声音与六年后龚平章潭的声音不停的响起:
      “越少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伦山派也算是明门正派,怎么会难为少侠你?”六年前伦一说。
      “子聆又怎知,在下身历此事,不是为人 ‘平’以相待之果?”六年后龚平说。
      “伦山派上下没几个活人了——你还要找谁报仇!”半年前章潭说。
      伦一还说:“仔细了抽,别叫越家庄的人小看了伦山派。”
      龚平又说:“他对你做过什么,你便回他什么,他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
      “你尽管来复仇,是我欠你的。”
      “那就去复仇。”
      ……
      越觥已经分不清楚脑中响起的话语是谁说的。
      这就是复仇吗?这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这之后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越觥突然异常地想见龚平,归心似箭,想回到龚平身边。
      他怔怔地站在伦一面前。眼前之人究竟是他刑囚的伦一,还是伦一刑讯的自己?
      面前伦一的胸前红红白白,红的是翻起的血肉,白的却是森森肋骨;烂成破布的衣服垂在腰上,一些碎布还与血肉缠在一起;手臂和腿上也早已没了衣物,腿上大片青紫红肿,手上更是从腕上便血肉模糊。
      越觥眼前仿佛又见了那两个大大的火炉、摆成一桌的各种刑具。
      “你们……你们用了什么刑?”
      “一切照少主的吩咐,兄弟们先是鞭了他几个时辰,又砸断了他十根手指,杂种受不住,吐了几次血,我们看差不多了,就打断了他的两条腿,之前越仁用了九龙金鞭,肋骨这会儿也断得差不多了,我们正准备去请少主您呢,少主既来了,一切听少主安排。”
      越觥木然看向伦一,眼前一片血红,忘掉了多年的疼痛仿佛重回了身上,浑身忍不住颤抖,脑中纷乱,不知如何是好。
      恍惚间仿佛一个声音:
      “然后了却前缘,重新开始”
      “子聆,我喜欢你”
      是龚平,龚平略显中气不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越觥心中烦乱终于渐渐平息。
      “伦一,当年你鞭我一日、折我双腿,毁我十指,断我肋骨,如今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需怨不得我。”
      说完回身对越忠道:“放他下来。”
      越忠越义二人得令,拔掉了伦一腕上长钉。伦一竟还有力气站立,双臂软软垂在身边,靠在身后木架上,人却并不倒下。越忠见状,上前一脚踹在伦一骨折之处。伦一终于站立不稳,一跤摔倒,浑身断骨撞在地上,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又吐了几口血,岔了气咳嗽了起来。咳嗽震荡断骨相错,血肉摩擦地上砂石,伦一却仍清醒着,剧痛之下只是痉挛。
      (小攻攻,不要怨你娘~,这个东西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这一段虐你~~)
      越觥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够了,他当年受的刑,也不过如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剩下越昆吾之仇。越觥屏退旁人,蹲在伦一身前道:
      “伦一,当年你囚我刑我、辱我姊妹,就应该知道这么一天。”
      伦一渐渐止了咳,费力地仰起头,坦然直视越觥,声音极低、极慢地道:“我说过,这是我欠你的。”
      越觥看着伦一依旧清明的眼睛,想到妹妹,硬下心肠道:
      “你让人侮辱我妹妹,你没有妹妹,此仇只得报在你身上。我不知道这个仇应该怎么报,却不能不报。我只要你一对眼睛,你服是不服?”
      伦一无力答话,扯了一下嘴角,闭上了双眼。
      越觥隐约觉得伦一是在笑,心中茫然;他拿出药物,伦一双眼闭合,无处可涂,只得道:“你……睁开眼睛。”
      伦一又笑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越觥不敢看去,胡乱将药物洒在伦一眼前,眼角只见伦一颤了一下,再无响动。
      那药乃是剧毒之物,直接入眼,伦一这双眼睛已是废了。
      至此,他与越觥之仇,算是真正了结了。
      越觥定神,低声道:
      “你我冤仇已了,当年你也算尽力医治我,要我为你找大夫吗?”
      伦一的声音有低弱了几分,却兀自清晰:
      “麻烦你送我回伦山。”

      桃城到伦山寻常要走三天,越觥怕马车摇晃之下伦一剧痛难忍,要马车慢慢行进,
      马车行进甚缓,绕是如此,伦一仍是抗不住,发起高热,不住吐血。
      越觥思至当年,却想不起如何下了江南。
      眼见伦一如此形状,越觥整日地恍惚——伦一之前已为他一剑刺中濒死,伤势方愈又为他酷刑相待,如今重伤如斯仍未有怨怼之意,这到底是如何的情景?
      心中偶尔闪过疑惑,伦一与他的仇怨,值得他如此待伦一吗?每每刚刚思及,便心中恐惧不能自已,连忙转开思绪。
      伦山即将到达,越觥再忍不住,张口问道:
      “伦山派……今后将如何?”
      伦一依旧发着高热,面颊通红,额头泛着黑青,只有精神尚好,轻道:
      “哪里还有伦山派。”
      越觥怔忡。
      “那……你今后又当如何?”
      伦一一笑:
      “有伦山派,才有‘伦一’,如今江湖上已没了伦山派,自然亦无‘伦一’。何况,‘我’早就死了。”
      伦一顿了顿,又道:“我做了十几年的‘伦一’,往后,也想做一下我自己。”
      越觥忽然觉得眼眶狂发热,眼中模糊,仿佛龚平立于眼前——他多希望那不是幻影!压抑了许久的思念喷薄而出,他不要再做越觥,他想做回明州龚府里那个徒有虚名的起居监察、陈子聆!
      龚平的话依稀响起:“回来重新开始。”
      伦一之仇已报,越家庄亦有了交待,这几日间,越觥却一直彷徨(鲁迅>_<):没了仇恨、没了越家庄,越觥到底是谁?谁,又是越觥?
      如今听闻伦一之言,越觥忽然什么都不想了,去他的越家庄,去他的伦山派,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明州的那个陈子聆!
      伦一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气息不调,微微喘息,不小心岔了气,开始咳嗽,初时只是低咳,后来渐止不住。伦一受鞭之时伤了内腑,肺上有伤,气息不调便易咳嗽。震荡之下,断骨挫磨,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越觥见了,只觉心寒。伦一此次伤势之剧,能拖到伦山都是奇迹。越觥未曾想到庄中人下手竟会如此狠辣,转念思至自己当日所受之苦,狠下心肠不动恻隐之心。
      马车行了七日,伦一一日日出气愈多入气愈少,三人终于到了伦山。
      伦一气息微弱,勉力微笑道谢,越觥悔意愈甚,不敢承受,敲响山门后慌忙躲开,眼见伦山门人将伦一接进才悄悄离去。

      越觥等不及回越家庄,策马直奔冀州城。
      进得冀州城,遍寻不着”龚府”,问向城中之人,都说没有一个“龚府”。
      越觥惊异,想了想又问人城中最好的大夫在何处,果然有人答:“狄府的孙大夫。”
      于是恍然,问明了狄府道路,策马而去。
      到得狄府门前,越觥复又惴惴,脑中诸多思绪乱作一团。
      为何龚平住在狄沛家中,却不告知与他?
      踌躇良久,方叩响了铺首。
      应门的竟是狄夫人钱绿釉。
      见是越觥,钱绿釉了然一笑。请越觥进府,看座奉茶,待得坐定,歉然道:
      “子聆,子直现下不在此处。”
      越觥脑中一阵恍惚。
      钱绿釉续道:
      “上月子直毒伤复发,此次毒发来势汹汹,伯恕气急,半个月前带着子直向西寻他师傅去了。”
      毒发了?怎么会?想到龚平毒发时的情景,越觥一阵心慌,不觉间微微颤抖起来。
      钱绿釉见状忙道:
      “子聆你放心,伯恕师尊乃是神医中的神医,定可以解子直之毒。”
      越觥垂首,良久方道:
      “他……状况很不好吗?”
      钱绿釉见越觥欲言又止的表情,噗哧一笑,随即思觉不妥,轻咳一下道:
      “并不很糟,更糟的时候都过来了。子聆莫要担心。”
      越觥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满腔心绪份乱如麻,种种疑虑、委屈并着担心,拧得心头酸疼。
      “子直让你在这里等他。”半晌,钱绿釉又道。
      越觥复点了点头,鼻尖忽然泛酸,眼前莫名地模糊了,忙低下头,拿起茶碗装作喝茶。
      茶碗中澄清的茶水泛起了涟漪,本该是甘甜的茶带了苦涩。
      钱绿釉只做没看见,淡淡一笑。

      在狄府等待的日子很是无聊,每日间除了睡觉就只有三餐,越觥想找点事做,全然无从下手。
      某日越觥发现狄沛居然跟他一样,无聊地在花园里发呆,于是冲着狄沛笑一下,坐在一旁两人一起发呆。
      “绿釉很能干吧?”狄沛满含骄傲。
      “嗯。”越觥如实作答。
      狄府下人不多,大小事宜全部由钱绿釉负责。谈笑间将诺大一个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于狄沛的起居饮食更是亲力亲为,全不由别人插手。饶是如此,每日仍是不慌不忙,更时常有余裕陪狄沛下几盘棋。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明明是绿釉年纪最小,我们几个却都要听她的。”狄沛语气微含赌气。
      越觥听得有些走神,眼神呆滞地望着也开始神情木然的狄沛。
      “就只有子直,”狄沛忽然咧嘴一笑,“谁都不敢对绿釉说不,说了绿釉用眼睛就可以把人活剜了。只有子直……子直每次都不说‘不’,就只说——”
      “我们下一盘再决定,”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越觥回神,眼见狄氏夫妻笑着一起道:
      “谁赢了谁说了算!”
      说完二人抚掌大笑。
      越觥恍惚,眼前仿佛浮现了龚平浅笑而言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头似有一股暖流,越觥不禁微微湿了眼眶。
      自那日起,与狄沛闲谈之时,越觥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龚平幼时之事。狄沛亦对那段日子颇为怀念,因失了几年的记忆,剩下的记忆更加清晰,越觥提起,他便一件一件将幼时之事讲给他听。
      如此一来,越觥和狄沛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
      狄沛为人直率,鬼点子虽多,心思却单纯。又因失忆故,人比实际年岁显得年轻很多。
      越觥人本质朴,这些年连逢大变,屡屡见闻江湖上的鬼蜮计俩,心已疲甚,得以与狄沛这等单纯之人相交,实是乐事。
      那边狄沛亦是一般心思,早些时候的不快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不复介怀。
      一次狄沛偶然提起龚平自小就喜怒鲜形于色,稍大一点的时候便连一丝情绪也不显露于外了,说到郁闷之处,狄沛微怒道:“连个小动作都没有!”
      越觥心中一动,冲口而出:“不是会摆弄衣摆吗?”
      狄沛闻言一愣,笑道:“那是逗你玩儿呢!子直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小动作。”
      越觥不信,狄沛道:“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不信邪,天天蹲在一边儿看,终于有一天以为发现了子直的小动作,结果没两天又变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子直在逗我玩儿。”
      越觥花了一段时间理解狄沛的话,狄沛停了一下,又道:“子直只有想泄漏心思才会有小动作,真的不想泄漏心思的时候,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出来的。”
      越觥呆愣,心中泛起了迷糊,有个声音在心中响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自己的小动作都可以设计?”
      越觥低下头,轻轻地摆弄起了衣衫的下摆,心中那个声音接着缓缓道:“他对你,又是何等的心思?”
      狄沛见越觥形状,不再言语。
      时日慢慢过去,孙谅不时托人带消息回来,龚平的情况虽然略有反复,总无大碍,只是需要时间。越觥每日与狄沛闲谈下棋,心思越来越乱,只是不急。
      他在等,等龚平回来,回来问清所有的一切。
      半年过去,龚平未归,狄府倒来了稀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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