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寥落意多违 ...
-
颜自秋没想到周渊林会亲自来找他，在屋中读书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喁喁的说话声，开了门一看，即见周渊林立在柴扉外与一老翁说话。老翁指了指颜自秋的茅屋，似乎笑了笑。周渊林向老翁告谢道别后，颜自秋忙把他迎入屋内，他局促不安，窘道：“先生怎么过来了……”颜自秋年纪轻，与年少时的自己无二，自己虽为伴读，裘马轻狂，可内心却是一样的，两人皆无稳固的家世可凭依，这点周渊林深有感触，于此对颜自秋便有不少惺惺相惜之感。他摆首笑道：“好不容易识得一匹好马，天赐伯乐的高名岂敢不担？”两人坐下，周渊林略打量了番屋内，草屋半瓦，瓮牖绳枢，空徒四壁，箪食瓢饮，甚为清寒。
他笑道：“颜郎颇有五柳先生风范。”颜自秋笑回不敢，两人省去客套，周渊林问了他读些什么书，颜自秋答道：“无非四书五经。”周渊林点点头，“都是念四书五经，你能跳脱经本之外，很好。你很有才华，蛰居在广陵却是明珠蒙尘，蛟困鱼塘，你自己有什么打算？”颜自秋道：“我孤身一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牵挂，我已下定决心，典当了这处破宅，换些银两北上。”说到此他顿了顿，殷切望着周渊林，“先生自上京来，可否劳动您写张荐帖？”周渊林不置可否，答道，“荐帖容易，卖了屋子，你不打算回来了？”颜自秋不语，他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篦入巾帻，年轻的面容充满昂扬的斗志，直挂云帆的念头似乎斩断了所有的退路。周渊林沉吟道，“你且明白，今日看似无关碍，可弃可舍，他朝迷途若返，可还有栖息之地？”周渊林洁净白皙的面庞并无风霜痕迹，说的话却宛然一个长辈一般。他盯着颜自秋，听他答道：“既然我决定迈出这一步，就不会再回来了。古语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已无后顾之忧。”
周渊林一晌无话，随后问道：“你这屋子可典押出去了？”颜自秋苦恼道：“不曾。”周渊林道，“我出一百两银子。”颜自秋瞪大了眼睛，脸上一寸寸红起来了，这样喜欢脸红，真像极了一个人。如此年纪，眷美如花。他心思微微一动，只听颜自秋说，“不，这屋子不值。”周渊林挑眉，道：“你别先急着拒绝，”颜自秋讶然不解，等着他说下去。“我自是知道颜郎不轻易接受他人馈赠，我也不敢拿那俗物辱人。若不是秋试即将开始，我怎会出此下策？既然没有当出去，不若借与我，如若将来你心思变了，只管赎回，如何？”颜自秋脸色舒缓下去，嗫嚅道：“可加息利？”“不加！”两人相视一笑，一同爽朗笑出声来。
两人年纪参差，又有几次交集，往来了几段时日，酒茶相酬，不过几日，颜自秋就买舟北上，离开了广陵。此是后话，不提。
又过四五日，李福赶回来了。周渊林与他在黄角门的书画铺子见面。李福往外张望了一番，并无什么闲杂人等，才放心地把门闭上。
周渊林问道：“如何？”“周爷跟裴姑娘走了六七月，刘胡安已把裴氏家族一网打尽，除了……并未留一人，这与爷先前的猜想一样，而刘胡安这次又把自己的嫡女也送到了陛下身边，才封的贵妃……”
周渊林吃了一惊，这他倒未想到，他嘴角浸出一抹冷笑，“老贼这样等不及，不仅鸠占了朝堂，连后宫也要步步蚕食，我倒是小觑了他……”
周渊林又道：“刘一刀的事宜呢？”李福答道：“这事蹊跷，我刚至上京，就听闻圣上就颁旨派遣御史督查南方，广陵正好是督查的一处，刘一刀可不是老贼的干儿子么，大约怕东窗事露，请命此事他全权负责，孙大人参谏请陛下勿应此事，事情闹了好一阵，最后督查事宜反落到了尚书台李西仁那里。书信我还是交于了孙大人，他并未说什么。”
李福停顿了下，面色犹疑，周渊林问道：“还有什么话？”李福结结巴巴，“……裴老先生的府邸已被刘胡安纳入刘家的产业，近日已乔拆动土，雇了许多工匠改园造楼……”本以为周渊林会大怒，可抬头看去，却见他沉思了会，背转了身，一言不发。
李福担忧，喊了两声周爷，周渊林才缓缓答了句：“人犹如此，树何以堪！”李福跟在他身边也有十年八载，听他这样一说，少不了悲从心来。他想了想，又道：“周府还与从前一样，老贼见爷递了辞呈，本也想霸占，所幸孙大人从中幹旋，而陛下……也曾为此大发脾气，在朝堂上怒斥了刘胡安，不许人借什么名头动一砖一瓦，现在家中已遣去了大半仆人，有我爹代为打理，爷尽可放心。”
陛下……周渊林闭了闭双目，道：“陛下恩情如此深厚，而我当初一走，已是断了后路，上京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了……”
他复睁开眼，对李福道：“李叔待我如亲生，可我却对不住他，你……不该跟着我，我如今戴罪之身，朝不保夕，已经连累了许多人……”李福闻此大恸，掀袍跪倒在地，急道：“爷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我从一出来就铁定了心，爷不回去小的也不敢回去，爷也没有对不住我爹，生死跟随，正是爹教导我的，爷不要自责，折煞小人了！”
周渊林急忙扶起他，默默相对，主仆俩良久再无一言。
午后两人归家，菡真并不在屋里，高四叔在天井里劈柴，两人礼貌性地问候一番便各自散了。周渊林去找菡真。屋里静悄悄的，小菱坐在窗底下结着五彩穗子玩，见他进来，忙起身喊了声“周爷。”周渊林轻声问道：“姑娘呢？”小菱答道：“与四婶出去看布匹去了，留着我看屋子。”周渊林淡淡哦了一声，但见菡真桌上凌乱地摆着几本书，遂信步走上去翻了翻，小菱因见周渊林随和亲近，并不以为仵，打过招呼后依旧坐着玩，不防周渊林冷不丁出言训斥道：“愈发惫懒了，你怎么不收拾一下？”小菱惶恐站起，立在那儿，半晌才委屈道：“是姑娘昨夜翻弄出来的，她叫我不许动。”
为何动不了？”
走近一看，乌沉的梨花雕案上凌乱的堆砌了几本诗书，尽是几个李姓诗人的本子，其中《李义山诗集笺注》最旧，显是她平日看得最多的，他转顾书架，不禁失笑，问小菱道：“你家姑娘那些书也常看么？”小菱方才受了训，不敢疏忽，尽管不识字，但见周渊林望着架子，忙机灵道：“姑娘倒是日日拂尘整理，并不见她瞧过多少眼。”
周渊林哦了一声，低头去翻手里的书籍，暗蓝色的边有些发毛，内里目录刻了一行“永乐十一年东柯草堂刻本”，是本珍贵的前朝遗物。每页都抄印了几首小诗，时不时还能见到菡真圈点下的名句和评论，周渊林此前少于女子接触，听闻当朝不少女子善工文，也并不特地去留意过。如今遇到菡真，发现她的见解新奇，与腐儒们呆板死滞的详解大为不同，直如一股清风，一把就擭住了他的心，他不住地一页一页看下去，不知疲倦。
翻至一首《春雨》，但见首句即被圈画出来：“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旁边落了一行小字，用工整婉丽的小楷书写而成，逆风起笔，宛若翩然起舞，原是练的唐代的《灵飞经》帖，他赞赏不已，满心喜悦，再次细看，写的原是：“白门自寥落，所剩唯沾衣。”
一罥淡淡含烟眉，一双盈盈欲泣眼，她每日愁思不展，在想些什么？一颗剔透的玲珑心又容纳了何人何物？自己并非洪水猛兽，为何老见她疏远自己？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影子，在她心中是否也留有半席之地供自己栖息？
他反反复复摩挲着手里的的纸张，苍白的指尖仿佛在轻抚那人的眉眼，一遍一遍，勾画多少情意，丝丝缕缕，缚住了全身，竟是分毫也挣脱不得。翻到最后，一张薄薄的纸轻飘飘的旋飞在地。这是一张杏红的薛涛笺，纸面压刻三四朵杏花，隐隐有暗香袭人。周渊林拾起一看，顿如五雷轰顶，上面依旧一手漂亮的灵飞楷体，落了一款短诗，飘逸的笔锋似要飞出纸面，墨水新濡的笺面还暗承墨香：“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落款是斳甲十九年六月十三日，可不就是那天么？活了二十七八载，他从未动过情念，认为那不过是场无望的贪痴。而今回望，真正痴的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周渊林呆了许久，老僧的话似在耳边重重回旋：情之于人，投泥自溺。他忽然想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外面忽然传来笑语声，言笑晏晏，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周渊林霍地站起来，衣袍掠过椅榻，竟是仓惶逃离。
小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周渊林脸色霎时白了下去，整个人失魂落魄，夺门而去。她追至门边，还未喊出声就不见了他人影。徒有一庭绿荫在风中飒飒作响。
菡真走入天井，炎热的天气使她浑身发烫，汗水濡湿了膀子，黏腻不堪。她话别了高四婶，回到西厢，正撞上走出门的小菱。她笑嗔道：“你这丫头，走路不使眼睛的？哎哟，撞的这一下，可疼死我了！”
小菱唬了一跳，忙问：“姑娘伤着哪里了，快给我看看。”菡真笑嘻嘻地伸出自己一截藕玉一样的手臂，“这儿！”待小菱要看的时候，她又笑嘻嘻地缩回去，气得小菱鼓起腮帮子：“你捉弄我呢！”
走入屋内，片刻她又慌慌张张地走出来问小菱：“屋里可是来过人？”小菱答道：“周爷来过，问了下姑娘平日都看些什么书就走了。”菡真的脸霎时就白了下去，小菱察觉异处，为何两人脸色都这样难看？只听菡真复回屋内，把那几本诗册子锁入柜里。小菱跟着过去，菡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浑身颤抖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小菱不解，小心问道：“看见了什么？”菡真摇头，“我…….并不想让他看见的……我……”她呢喃许久，眼睛惶惶滚落泪来，一颗心竟是无处安顿。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寥落意多违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