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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更隔蓬山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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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天霁,霞光舒卷在天边,空气潮潮的。寺前台阶青苔一片苍绿的湿痕。骤雨过后,青石地上堆积着许多残枝绿叶,下面压着一汪水迹,直如哭过一般。他踏步往回走,桔林里的小径一片泥泞,数多青果被打落在地。
“相公,原来你在这!”高四叔匆匆忙忙从另一石甬路走过来,“莫走那路,小心弄坏鞋子,这条路虽远些,却还干净。”
周渊林欣然颔首,两人一起走了。路上高四叔絮絮说了不少话,自然是担心他的之类的,周渊林并不放在心上。这条石道越过桔林,穿连着几户人家,蜿蜒着连通镇中心,视野屏蔽,看不见江边。周渊林捡些重要的略听了听,也不答话。高四叔道:“钦差大人已经走了,说是要赶赴扬州,也不知新任的老爷什么时候到。今江里翻了好几艘船,还好并不淹死了什么人,货物只捞上一半……”“哦。”周渊林淡淡的,“人无事便好。”日头西斜,昏黄的日光筛过层层水汽下来,变得柔软不堪。穿梭在这样的雨后,真觉得肺腑都新换了一副一样,让人产生新生的错感。两人再行了片刻,高四叔说要去渡口上帮忙,周渊林便先回去了。
正是午后,菡真歇了趟午觉,醒来已是酉时初刻,小菱端了水进来与她洗脸,道:“周爷回来过一次,见姑娘睡了又出去了。”菡真一怔,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小菱出去看了看,答道:“快至酉时了。姑娘睡了三个时辰。”周渊林再回府已是过了晚饭,胡乱用了饭,即见菡真遣了小菱送那本《秋寒白露集》来,他未说什么,坐下稍看了看,后来便发愣,不知在想什么,他眉头轻锁,隐约几分倦意,恍恍惚惚,便支手打起盹来。
菡真并不放心,在屋中也无事,打扫了几遍书架,满架子都是原来主人家装置的书籍,无非是《女诫》 、《内训》之类的书,加上历朝名家笔帖,一本本都乏味不堪,枯燥的很。手里攥着本聊可一看的诗经,眼睛漫无目的扫在上面,心却另牵一处。去到周渊林那时,却见他睡着了,她犹疑在那,不知该不该把他喊醒,夜凉如水,寒病不知不觉侵入人体,这样睡只怕着凉。瞥见架上挂了件青灰披风,她便轻手轻脚拿下来盖在他身上。不料周渊林睡得不深,眼睫一闪,眼睛便清明了,她吓了一跳,撒手就走,披风一下就垂落在地。
“菡真。”他喉咙微微沙哑,菡真定住脚步,半晌才半侧着回过身,她只觉心虚,不敢看周渊林,心中想了许久,才道:“他……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周渊林盯着她,良无一言,她的影子远离烛火光亮之外,朦胧得像要融入虚无一般。隔得这样远,他忽觉自己说话都失了底气,只怕声音飘飘忽忽,还未送入她的耳朵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站起走到她面前,声音闷闷的:“为什么?”
他立在她面前,像堵淡青的墙。她气息微堵,微退了一步,轻轻抬首望着他,眼睛微波流转,像一个无边的漩涡,只此一眼,人的心魂却俱被吸入。“为什么,”她微启朱唇,勾出一个薄薄的笑,“你若不肯就算了。”
“谁说我不肯,”他被她刺痛,顿了顿,道:“颜自秋心性高傲,你要我怎样帮?”
菡真垂头噤了声,她从没想过这点,脸上红了起来。周渊林执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桌前,指着一句“瘦石孤花,清笙幽磐”道:“这句便可窥一斑。他性子傲,自然不会接受钱银接济。”菡真点了头,“我知道。”可她并没有想送人钱财,帮帮他,自然有别的办法,可是周渊林一句话便堵住了她,本想辩解一两句,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反倒不说了。她撇目望着案角跳动的烛焰,无端想起那晚之事,脸颊飞红,悄无声息地把手滑出来,眼睛无声无息向外飘忽而去。
他忽觉手心一空,转首脸色依旧如常,移了张坐榻给她,她敛裾惴惴坐了,却只是垂着头不发一言。
他温言问:“你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这事么?”菡真望着地下,那件披风还孤零零的萎落在地,似遭遗弃般。她弯腰捡起,抬起头,惊觉周渊林似含期待得望着自己,她心微微一痛,把披风递过去,“你的衣服。”周渊林顺势紧握了她的手,眼睛笃定,“是么?”
“是。”菡真侧了脸,期望避开他灼灼地目光,耳朵上戴了只细银掐丝耳环,中心镶了粒南红珠子,随着她一偏头,红色耳坠划过一道细弧,一片小小的阴影驻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早已知晓她心意,却依旧不依不挠,他眼底的灼热渐渐黯淡,却不甘心,他似作垂死挣扎,展开双臂,把她搂入了怀中。他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似含痛楚:“你为什么连骗骗我都不肯?”
他的心意,她再是木头也感知到了。他放弃锦绣前途,不远万里带她避到这里又是哪般,难道仅仅为着一个师恩深重么?她一个罪臣之女,迟早会连累他,他护住自己性命,而自己又怎能奢求更多?现下虽安安稳稳,可明日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干干净净随爹爹去了,也不至于如今对尘世难舍难分。她心思细腻缠绵,眼泪不住滴下来,依在周渊林怀里哽咽难言。
周渊林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他的情意,笑容令他欢欣喜悦,眼泪让他心碎神伤。他转过她的肩膀,小心拭去了脸颊上湿凉的泪珠,手掌笼在她的眼睛上,但觉湿湿的睫毛扑闪扑闪,犹如幼时捕蝶,蝶翼在手心扑腾一样,生怕一用力就伤着了她。他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菡真抬头望着他,见他含着笑,待她像对一件极贵重的珍宝一般,脸颊瞬间又如涂厚了胭脂,千重万重涌上来,丽色逼人。胶着了人的视线。
他笑谑道:“你不要哭了,涂了这么多胭脂,花了就不好看了。”菡真脸红得更甚,自己伸手揉了揉,并把指头凑到灯下,指头一片洁净。她怪道:“我并没有涂胭脂……”周渊林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不要动。”另一只手即抚上她的脸颊,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碰到那粒南红玛瑙,隐约有点灼烫。
他深深吸了口气,菡真身上若有若无地芳香吸入他的肺腑,久久萦绕不去。而脸颊方要凑上,忽闻门“咔啦”一响,有人敲门,两人都惊了一跳,菡真适时挣脱了,神色张惶,直如个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孩子。周渊林尴尬一笑,亲去开了门,高四婶端着一壶茶立在门外,见了他即笑道:“相公屋里上午就断了水,相公既然没说起过,我也才想起来。”周渊林点了点头,高四婶往屋内一觑,见到菡真两眼肿得跟桃儿一样,一颗心也提的高高的,七上八下。是相公生气训了人,还是两人说了会什么伤心话,怎么见哭成这样?她心中胡乱猜思,菡真羞報,侧身唤了声“婶子”便匆忙去了。
高四婶心中虽然关心,但见两人都沉默不语,哪敢问。添了茶水,周渊林背着手立在书案前,盯着架上一件整洁的青灰衣衫,面上挂了莫测的笑容。她唤了两声,也不见周渊林应答,心中纳闷,自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