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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莲子清如水 ...


  •   黄角门巷从镇中街衢逶迤岔开来,深入民居市坊,在此设店铺,反倒有点愚人愚己的意思。周渊林不以为意,每日写写画画,仿佛过得悠闲自在。不想这日竟真来了个看客。

      这人青白面貌,修眉长须,年纪约莫三四十,着一身朱紫罗衫,腰间垂挂一只垂绦四角香囊。周渊林并无四处挂画的习惯,以致堂内仅有一幅《春晴鹤唳》,不曾想,这陌生男子往那驻足,却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

      “好手笔!”男子捋了下胡子,赞道。周渊林惺惺回道:“兄台过奖。”

      片刻之后,男子转过身来端详他,半晌笑道:“周大人果然一双妙手。”周渊林狐疑,回望过去,自己并不认识这人,遂含笑道:“在下鄙姓邹,小名润之。草民一介,并不认识什么周大人。”男子复笑,他施然坐下,悠然亮出一块龙形玉玦,道:“大人可识得此物?”周渊林一顿,淡然道:“你是谁,怎会有此物?”男子微微一笑,“这些大人都不必担心,我家主人只是请你过往一叙。”

      周渊林坐下,该来的终究会来,避不过,也就迎上去搏一把,他齿缝嘶嘶漏出一分笑意,“你主人可说是何事?”男子作出一个请他出去的姿势,“大人过去不就知道了?”

      周渊林垂眸,片刻后站起来往外走去,不再看那人一眼。门外停了两顶檐子,他不作停顿就跨了进去。

      檐子抬起,四个壮汉步履如风,周渊林双手置于膝上,闭目不言。伊始尚可闻见窗牖外有鼎沸的人声,随着檐子越走越远,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趟潮而上,潮声渐渐甩到身后,前方则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掀开帘子,外面的景致并不熟悉,檐子正往一个未知地急行,而脚夫并无停下的意思。甩下帘子,他忽然泛起了困意。而檐子一顿,已平稳落地,未及自己掀帘而出,已经有人为他打开了檐子门。走出来后,他发现自己原来是立在一处岸堤上,眼前是个湖泊,盛夏时节,热风滚滚,从湖里接天的莲叶吹过来,散开一阵阵压抑地闷香。他额上浸出一层细汗,男子于他身旁停下,递过一方帕子,笑道:“邹郎这是怎么了?”

      周渊林客套道:“无事,承蒙照拂。”并不接过那方帕子。男子了然一笑,把帕子收回袖中,湖边垂柳十里,底下接连画舫数十,一一接连,直蜿蜒至湖中心。他在前带路,周渊林理所当然跟着过去。

      两人并未上画舫,一路拂花分柳,方至一水榭,男子便停住脚步,笑道:“请。”便退去了。

      水榭中摆了一桌肴馔,背对着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遥遥对着背影,广峨博冠,鲜衣华服,俨然一副风霜不欺的模样。周渊林敛袖上前,趋近几步,男子似被惊动,缓缓转过身来。周渊林旋即跪下去:“陛下贵临,臣死罪。”

      皇帝年比周渊林小三岁,面皮子虽略逊于他,而剑眉横越高高的额头,却是英气无比。他站起身来,扶住周渊林,道:“这里不是京中,虚礼就免了罢。”周渊林依旧跪着,“臣不敢。”皇帝佯怒道:“不敢?还有什么事是你周渊林不敢的?起来,我从不说第三遍。”

      周渊林听他自称为“我”,显然是表示亲近之意,心中乍然辛涩,抬眼望去,面前站立的贵胄男子面带不快,而容颜熟悉,与从前并无二至。

      周渊林迟疑了下,方站起,侍立在皇帝一侧。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周渊林不动,恭谨道:“臣不敢僭越。”皇帝抬了抬眉,“润之,——事不过三,你自己看着办。”周渊林熟知他脾气,敛衽行礼,“谢陛下。”

      甫一挨凳,立时就有侍者为他捧上干净的杯盘,斟上半杯酒浆,便听皇帝叹息道:“大半年不见了。”周渊林一顿,随即黯然,正想为辞官的事作几分解释,即欲张口,皇帝就一挥袖止住了他:“今日不论朝堂,我们只叙叙旧,怎样?”

      周渊林感怀,鼻头一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皇帝对他的反应视若不见,兀自笑道:“你猜猜我是怎样找到你的?”周渊林想了想,斟酌字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一直在陛下的国土内,怎敢跳脱陛下法眼。”皇帝觑了他一眼,道:“这话颇有怨气。”周渊林大惊失色,立刻撩袍跪在地上:“臣惶恐,陛下是个仁君明主,向来只有臣等高歌唱颂,岂敢有一丝怨言?”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歌功颂德,你们一个个说的都比唱的好听。”周渊林背后凉津津的,原是发了一身冷汗。眼前的年轻帝王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可嬉笑怒骂的八皇子赵仲平,方才的亲近被皇帝轻飘飘的一声哼,立刻推出许远。周渊林心中深深一痛,手指扣紧身侧一块玉玦,压抑得似透不过气。皇帝有几分得意:“你与孙奕雪交好,很好,可惜他站在我这边。这一路你自以为瞒天过海,哼,若是我真想为难你,你脑袋还能好生生地留到今日吗?你起来吧。”周渊林称了声“是”,重新坐下。

      皇帝夹了一箸桂花糯米藕,尝了尝,说道:“你也吃些,一人享用,再好的佳肴也食之无味。”周渊林听罢,便动了一箸。皇帝苦笑道:“你如今是越来越谨言慎行了。”放下手中箸筷,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的心结,裴连海之事不尽是我所能干预,天家若此,我虽为皇帝,也身不由己。”

      周渊林心中涩然,道:“臣明白陛下苦衷。”“明白就好,我就怕你们,一个个,面上一套,背里又是一套,说我泯灭天良,背负孝悌。”周渊林一惊,忙出声止道:“陛下!”皇帝自察失言,忙缄口,抿了一口酒。

      斟饮片刻,皇帝觉得乏味,击掌唤来数十乐伎,奏了会管弦,皇帝笑道:“你下定决心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如今我亲自来请你,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周渊林本无心官场,之前又断了回上京的念头;可此时此刻,皇帝放下身段亲自来广陵,已是做了最大的让步。细细思量,诛杀裴连海,果真是皇帝不得已而为之。又思量自己无德无能,哪敢侍宠而骄。遂回道:“臣不敢。”皇帝哈哈一笑,“你如此胆大妄为,目无君王,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我就不予你追究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我将来如何正纲朝法,肃令百官?”周渊林闻言,见皇帝面上留存几丝少年意气,面上漾出一个笑容道:“但凭陛下责惩。”

      “责惩?”皇帝想了想,嘻道,“外放就免了,罚你三年俸禄。降职三等。”

      两人似释前嫌,觥筹交错,周渊林便有几分熏意。

      忽闻湖心深处的莲叶里传出歌声,仔细一辨认,原是汉乐府的《采莲曲》,皇帝微眯了眼睛,双手执箸,轻叩在杯碟上,和曲清唱。俄而从湖中荡出一芥小舟,船头立着个俏丽的影子,乘风而来,衣袂翻飞,宛若神仙。原来这处园林并未圈围起来,百亩荷池,时时有采莲女光临也并非罕事。皇帝立起身,走至廊边,眼瞅着小舟划到跟前来。方才唱曲的女子新妇打扮,白肤红唇,眼角流淌两分风情。脚边放着一只竹篓,里面装满了紫色的菱角,青青的莲蓬。她抬起一张秀丽的脸,脆生生朝皇帝问道:“郎君可买些莲子?”皇帝嘴角噙抹笑,饶有兴致问道:“怎么卖?”采莲女答道:“莲蓬一文钱一个,菱角两文。”皇帝转身朝侍者说道:“都要了。”随即有人上前付清银钱。

      采莲女体态风流,临走时一步一回头,眼角顾盼生姿,不住流连在皇帝身上。皇帝哈哈一笑,侧身对侍者道:“再付一倍的钱与那小娘子。”周渊林微微一笑,:“陛下风流不减当年,可惜那女子已适他人,不然又是一段佳话呢。”皇帝望了他一眼,笑骂道:“少说我,看看你自己,陆家的女儿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你就无一丝续弦之意?”周渊林一阵沉默,后道:“陛下果然慧眼。”惹得皇帝抓了只莲蓬扔在他身上。两人笑闹一会,恍如回到了少年时代。

      周渊林早年成过一次亲。那是他十九岁的时候,刚刚得中状元,琼林赴宴,御苑簪花,眼红不少少年子弟。那时京中官宦攀交之风甚厉,常常有不少富贵人家专等在御道旁,只等高中的士子散会,捉去作姑爷。周渊林那日喝得有点多,在簇拥的人群里一下子就没站稳脚跟,恍恍惚惚被人驾着走了,隐隐约约记得进了一座高宅大院。里面又是灯火幢幢,笙歌燕舞,有不少道贺的人来敬酒,只道是少年心性,他一古脑全灌下去,引来阵阵喝彩声,飘飘然失去意识,再次醒来却躺在了闺阁深处。

      陆廷栋是个四品文官,这人酸腐,又自视甚高,膝下有两女,早些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可他皆看不上眼。生生把女儿熬成了老姑娘。等到周渊林及第,家中一干表亲兄弟暗自合计,竟把他糊弄进府了,趁着他酒醉不省人事,又扔到了长女陆传竹的绣榻上,直欲促成生米熟饭。

      第二日午后周渊林醒来,屋中静悄悄的,触眼所及,是一张陌生的杏色碧蝶罗帐,他大吃一惊,腾地一下坐起,幄帷风动,走入一个年轻女子来。她一张白净的月盘脸,眉目倒还清秀,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偷偷看了他一眼,顿时脸颊飞红,垂眸不敢再看。周渊林皱起眉头,问道:“这是哪里?”女子迟疑了片刻,方答道:“陆府。”周渊林脑中顿时炸开一颗雷,早就听说陆廷栋那个老顽固有个宝贝似的老姑娘,当时还嬉笑着与人打赌看谁会摊上她呢,不料世事如此捉弄人,他强压住噌噌往上窜的气血,问道:“哪个陆府?”

      陆传竹奇异地看着他,反问道:“还能有几个陆府?”周渊林感觉天都塌了,他站起身来,再也不像看陆传竹一眼,就往外走。刚跨出门槛,外面忽然涌入大群丫头仆妇,个个喜气洋洋,堵着他七嘴八舌道: “嗳,咱们家的姑爷真真是年轻又俊俏……”“姑爷这是要去哪?”“姑爷……”

      周渊林脸色大窘,又气又怒,连推带跑,差点搭进了半条命进去。好不容易安生了,京中又流言四起,敲定他就是陆廷栋的东床快婿。人言可畏,又不能堵了别人的嘴,赵仲平笑嘻嘻对他道:“人家苦读寒窗十多载都不见得有这样好的事送上来,你倒好,白白辜负这良辰美景!都睡到人家闺房里了,也好,做个风流状元……”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上门提亲是因为此间发生了一件事,陆传竹生性刚烈,不甘沦为父兄追名逐利的棋子,趁人不注意欲要悬梁,还好发现得及时。周渊林听闻后沉默了许久,仲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要是真不想娶这位女公子,我就去父皇面前参那老顽固一本子,何苦把自己弄成这样?况且我听说那陆家姑娘长你几岁,生得跟个夜叉似的…….”说到这儿,他就绷不住脸,“嗤”地笑出声来,揶揄道:“润之,这些人里也就你有幸堵过‘芳颜’,你跟我们说说,这宝贝似的女公子长什么模样?”随众一阵大笑。

      而周渊林却严肃地抬起脸来,一字一句道:“休得胡言,既然是我辱了她的名声,那我就会给她个交代。”惹得赵仲平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往事如烟,难挽分毫,周渊林淡淡一笑,皇帝也不再追问下去。不多时便有人端上一碟新剥的莲子上来,果碟产于定窑,青白釉面勾画两条锦鲤,口吐微波,竟像要去衔那莲子一般。皇帝动手剥开一粒,露出白生生的莲肉,并不剔除其中的莲心就放入嘴中,见周渊林微微讶异,便笑道:“只有妇人才怕苦。”周渊林心念一动,他忽想起菡真说的那句:“莲心最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莲子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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