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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茶语话禅机 ...

  •   周渊林站起身,一把推开了窗户,窗外是半园子大的菜地,用细小的毛竹圈成,几步远即是一道柴薪小门,门闭得紧紧的。园里郁郁葱葱,长了各色菜蔬,方才那声正是一架丝瓜藤太过繁茂,而用来搭架子的竹子早已腐朽不堪,承不了重量,故折断了。这架丝瓜正是花季,鹅黄的花朵簇簇拥拥,在黄昏的夕照下发着温柔的光,此时架子坍落,却有不少花零落枝头。

      周渊林转首对菡真道:“不用担心,原是园中的瓜架塌了。”菡真点点头,见他方才脸色并无疑处,知道他并没有哄她,便伸手拿起桌上的瓷碗,细细涤烫了一遍,倒上七分满的茶水来。茶水色淡,在莹白的白瓷杯里舒缓着几片青色的茶叶,浮浮沉沉。周渊林复坐下,掂杯喝了一口,这里的茶芳香,茶民心细,专挑明前刚发的毛尖采,承蒙新春的温宜气候,茶色茶品自然差不了。他垂眸想了想,微笑道:“你从前都喝什么茶?”

      菡真答道:“爹爹素日爱茶些,我并不太喜欢。”周渊林目光温柔:“哦,那你爹爹都喜欢些什么茶?”菡真犹疑的看了他一眼,方道:“连心。莲心茶最苦。”周渊林沉默不语,他不知她为何强调“最苦”两字,心中微微一动,笑道:“你偷偷喝过?”菡真讶异的看着他,旋即脸上染上一层红晕,轻轻点了点头。

      连心清心解毒,安神静气,气味清淡幽香,食之却苦涩交加,难怪她会不喜茶,约莫是对这连心印象不好,以至于其他茶类一概排斥了。

      菡真见他问自己,想来也是喜欢的,便问道:“你呢?”周渊林徐徐吹散杯中滚腾的热气:“不知春。”

      “不知春?”菡真眼睛疑惑非但不减,反而更盛:“茶名?”周渊林道:“这茶有些冷僻,”本要说句许多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见菡真不语,他便略去,又道:“此茶生在立春前后,节前为冬,节后为春,不知到底是何时生芽,故名若此。” “既不知冬春,为何非得叫不知春,不知冬不也可以么?”说罢,自己就觉得“不知冬”过于粗鄙难听,“咭”地一声笑出来,叹道:“取名字的人好生风雅!”

      两人极少如此快活的相处,周渊林但觉眼下时光旖旎,竟分外珍惜,眼前人笑靥如花,一时竟不知是真是假,心深处无端又生出一丝牵痛来,只想把这时光暂且握紧,不让它溜过指缝而去。他道:“另有一说,这其中可还有段逸闻呢。”菡真勾起兴致,眼眸清亮,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他徐徐道:“不知是哪朝哪代,具体已然涅不可考,传说有位噬茶如命的年轻的公子,名叫寒秀堂……”菡真心思细腻,只觉寒秀堂的名字分外悦耳,遂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他遍尝天下名茶,便觉天下茶品皆俗,自己翻山踏岭,寻找新的茶品。有一日,他寻到武夷山,武夷山势陡峭,正巧那日天降大雨,他一失足就跌落谷底。醒来发现自己落在一处断崖上,身边便长了两棵茶树,其叶状若栀子,散发着奇异的芬芳,此时恰过清明谷雨,早已不是茶叶的生长时季,寒秀堂采掇一片叶子,赞道:‘此树不知春已远。’旋即背后响起一串清亮的笑声,他回身一望,却见个身着绿衣的美丽女子在朝他笑:‘不知春果真是个好名字,多谢先生了!’随后化为一股青烟消失不见。这女子,兴许是茶树精气所化的茶姑。”

      “这可是真的?”菡真问道。周渊林见她认真,忍不住一笑:“不过野闻罢了,当做茶余间的笑谈,既无经史实录,真假莫辩焉。”真假莫辩,菡真咀嚼了一番他的话,心中怅然,垂头不语。

      过了大半个月,周渊林手上的伤也大好了,一日,高四叔急急忙忙从街上赶回来向他禀告了件事,他脸上挂着笑,殷道:“李哥果真是个爽利人,今日便有天家旨意传到,罢免了刘一刀的官职,过两日便有官老爷上任了!”周渊林心中狐疑,李福脚程再快也应该再过十日才有消息,莫不是一直有人在暗中操纵此事?原以为自己此行逃脱了禁莽之外,却不料依旧在人家的五指山内,他心中一凛,面不改色问道:“钦差大人现在何处?”

      高四叔道:“还在衙门前呢。相公可是要过去看看?”周渊林点点头,高四叔便在前头引路,两人一前一后,一同出门去了。在街上急行两盏茶的功夫,果见衙前聚了许多人,他站在最外层,见县衙台阶上站着一个穿绿袍服色的七品巡按御史,他年约四十,颌下生了一副浓黑的美须髯,面目黧黑,所幸面生,从前并不曾见过,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御史紧抿嘴唇,并不发一言,高四叔朝他耳语道:“钦差大人已经询过话了。”周渊林并不在意,轻轻“嗯”了一声,但见一个佩剑的长随往前跨一步,肃然道:“这两日为新任知县除马上任的时候,大家切记安顺守法,否则收押勿论!”底下一片静然,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带头,竟鼓起掌来,带动一片喝彩之声,广陵镇造刘蟠欺压数载,如今扬眉吐气,自然大快人心。

      周渊林悄悄移步走开,不多久高四叔便追上来问道:“相公要去哪?”周渊林淡淡一笑:“去江边走走,四叔要是无事就先回去吧,不必挂念我。”高四叔应了声是,便退回去了。周渊林信步走至江边,江上水波浩淼,上面漂浮几叶扁舟,远远望去,竟似草芥一般。俄而乌云压顶,朔风乍起,江风鼓入他的长袖中,后背都是一阵凉意。他紧蹙眉头,心中万般杂事沉沉浮浮,如今是一丝头绪也理不开,愈是苦思,愈是无果,他头上似乎崩了紧紧的一根弦,直如风雨欲来一般,搅痛不已。

      耳边忽然传来撞钟声,明明灭灭,仿若乘风而来。周渊林脑中那根绷紧的细弦渐渐松弛,他平缓了下呼吸,转首望去,江边一片橘子林已然硕果累累,青色的橘柚缀满枝头,直把树枝都压弯了,昏沉的天光下,桔子林犹如聚集了大片魍魍的鬼魅,在怒涛边无声地张牙舞爪。而这乍鸣的钟声仿佛一把利剑,劈开了邪魅。周渊林顿了顿,旋即转身朝桔林走去。

      颜自秋估摸着日子,想来周渊林伤应好了,不会不便见客,这日,他一早便打听着,找上府来。他袖中紧紧攥着自己所作的诗集,手心都攥出汗来了。当朝流行士子以诗文结交。他忐忑不安地叩了叩门,四下静悄悄的,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嬉笑声,并无人应答,他屏气凝声,等了片刻,再次轻叩门扉。里面徐徐响起脚步声,渐渐近了。高四婶打开门一瞧,只见门外立了个寒衫男子,家中男主人并不在,本不欲让他进来,但觉此人面熟,细看之下,原是端午那日帮忙出头的年轻男子,心中不免有些讶异,而脸上却笑着问:“郎君可是找我当家的?”颜自秋少与妇人说话,脸色微微发红,摆首道:“小生找邹相公。”高四婶闻言又是一笑,白糯糯的牙齿几乎晃花人的眼,她把门大开,边引路便说道:“相公随我当家的上街去了,不时便可回,郎君先进来等等。”让了颜自秋进去,等他进去后一不再关门,意在避嫌,颜自秋心中明白,未作他话。

      跨入院子,映入眼帘的即是天井中那棵四人合抱的大梨树,梨树枝桠舒展,荫住了东西两边厢房,头顶苍翠欲滴,只觉一大片青色从头顶泻下来,直流到了脚底下。感觉心中凉津津的,如清风拂面,扫去了不少尴尬。

      而树下砌了一方圆石桌,石凳上正坐了两人,其中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样子,面色如玉,红唇衔了抹笑意,她双手正在空中灵巧的翻转,手中四颗打磨圆润的碎瓷也轻巧地翻变着花样,对面蹬上跪坐着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脸上洋溢着笑容,不住地拍手称好。这是民间女孩子时兴的抓石子游戏,可选光滑的小鹅卵石,也可把碎碗的底座敲出来,砸成几块,磨钝了,聊且当做闺中女儿排遣的玩物。

      不曾想会见到这个人,他局促不安,一张脸,竟又慢慢烧了起来。菡真主仆两人也见到了他,当即收敛笑意,沉默了会,便躲入西厢去了。颜自秋的脸兀自红着,高四婶并未瞧出其中端倪,把他往主屋里引,道:“郎君先坐坐。”他举手一揖,道:“多谢嫂子。”“不必谢,我还谢你呢。”说罢,脸上带了笑,自去张罗茶水。

      颜自秋在屋中坐了许久,眼前的茶水续了两杯,依旧不见周渊林回来,自己不好意思再问,强忍着等候。周渊林这日前脚刚走,冷不防他后脚又至,世事无常大概便是说的这样。天色渐渐暗下来,狂风乍起,天井里的梨树似一只无形的手使劲拉着往天上扯,发出呜咽的嘶叫声。高四婶立在廊下望着天空愁眉不展,心想大概是要下雨了,当家的与邹相公不知去了哪,若真是要下雨,两人肯定找个地方躲去了,一时半会更不见得会回来。

      正忧思,颜自秋已走了出来,他歉然福身:“打扰嫂子,今日大概来的不是时候,相公怕是阻在了路上,我家中还有事物,请先告辞,这里有一样东西,还劳烦嫂子转交一下相公。”说着,从袖中掏出那卷诗文来。

      高四婶接过,她并不识字,却还低着头装模作样翻了一翻,正要抬头说话,颜自秋已跨步走了。

      大雨霎那倾盆,像天上破碎的数万真珠,水花四溅,砸的屋顶湟湟作响,天地间垂了千万道粗丝,俱是水雾蒙蒙。高四婶叹了口气,心道:“这人也不知借把伞。”怕雨水濡湿手中卷册,她急忙往屋里退了些。一想自己并不识字,而菡真则与周渊林亲近些,不若把这书册交于她看看?也不怕耽误什么,遂去敲西厢的门。

      小菱把她让了进去,又朝外探头探脑,努嘴问道:“那人走了?”高四婶点了点头,忙把手中事物递与菡真,“姑娘且看看这书本写了什么?”菡真展目一望,只见青灰的封面装订得整整齐齐,上用极漂亮的笔锋书着“秋寒白露集”几个字。遂道:“是本诗册子。”这一来,颜自秋此行的目的她心中已经完全明了,她侧着首望着外面乌蒙蒙的天地,淡淡吩咐道:“小菱,去给他送把伞吧。”

      小菱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不情愿道:“姑娘…..”可一见菡真那笃定的眼神,她急忙支吾改口,应了声是,拿了两把伞往外走了。

      走出门来并不见颜自秋身影,她再行了几百余步,雨水便把鞋子打湿了,衣裙也透湿了大半,她本就不愿出来,此刻见不到人,正合了心意,转身就走,回到屋中时,她呼喇喇打了几个喷嚏,房中已掌了灯,菡真正垂了头翻阅眼前的诗集。听到动静,又见她手中的伞并没送出去,只道:“快去换衣服吧,仔细着凉。”小菱应了声,飞快蹿入自己房中了。

      周渊林外袍半湿,所幸里衣还是干爽的,幸亏他走得快,要不非得变成一只落汤鸡不可。想到这样的比喻,他不禁自嘲了番。身后的金阁寺并非他想象的那般金碧辉煌,只是一间小小的青砖山寺,门匾上倒是书了“金阁寺”三个字,字体周围还勾填了金粉,只是日久天长的,已斑驳剥落不少。想是那天残阳太过炫亮,以至于看到的那角飞檐都是金光闪闪的。

      山门轻轻“吱呀”了一声,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迎出来,“施主,外面湿凉,请进来躲一下吧。”周渊林立刻敛襟还礼,“多谢小师父。”跟着走入佛堂,正对大门的即是一座慈眉善目的莲座观音,这原是座观音庙,周渊林先前有所耳闻,不禁莞尔。

      佛堂内甚简陋,正中摆了个陈年的檀木箱箧,是用来收信客香火钱的。观音像前摆了两个圆蒲垫,左边盘腿坐了个白须的老和尚,他手中敲击着木鱼,一声一声,缓缓入耳,犹如钟漏一般。

      周渊林不好打扰,便立着不动,小沙弥立即找来一只蒲席,摆到老和尚对面,对周渊林道:“施主请坐。”周渊林便走过去盘腿坐下。老和尚睁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忽道:“施主远道而来,是与本寺的缘分。”这话囫囵,周渊林有些不明白,问道:“师父是指何?”

      老僧摆首不答,吩咐小沙弥道:“拿茶具过来。”小沙弥应声而去,不多久,便提着一笼箧过来。老僧打开笼箧,一一拿出器具,烧火炭,研茶饼,涤盂皿,手法精熟。周渊林不禁赞道:“师父深谙此道!”老僧并不发一语,也不看他,置山泉于釜中,以炭火烧开。未至全沸,老僧捻入几许茶末。茶与水交融,二沸时出现沫饽,状如白雪,漂浮于沸水之上。《荈赋》曰:“焕若积雪,烨若春敷”说的便是此中情状,周渊林也喜此道,年少时曾与京中一干纨绔子弟斗茶,不分高下。因后来仕途多变,多年来竟未再顾上了。但见老僧将沫饽杓出,置熟盂之中,继续烧煮,茶与水进一步交融,波滚浪涌,三沸过后,老僧倒了半碗与他,老僧人技艺颇高,饮茶器具却又粗陋简朴,只是一只粗陶大碗,周渊林一笑,心道,这大概便是出世之人的豁达处吧,他一介凡夫俗子哪里能解其中深意?斟饮许久,老僧对他说道:“施主来此原是天意,老僧便赠你一谒语,万望珍惜。”

      周渊林见他面色端肃,正襟危坐,忙恭谨道:“您请讲。”

      “施主郁气总笼,易为情伤,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人系於妻子舍宅,甚於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情爱於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门,出尘罗汉。慎之慎之。”

      周渊林一怔,心中忽然浮起那人的眉眼来,一颦一笑,真真切切,直如刻入心上一般,直透三分。情爱於人,投泥自溺,情深却是鸠毒。他大惑不解,又问:“师父何出此言?”可老僧却瞄了他一眼,漠然道:“你如今陷入仕途磨难,不日便可重飞腾达,而情一字,如若一意孤行,只会毁了自己。”说罢,他叫小沙弥收拾了茶具,复又打坐入定,直如从未见过周渊林一般,不再理会。周渊林心中思量了这番话语,半晌无声,佛堂又恢复寂静,直如做了一场梦一般,但闻雨声渐小,他起身告辞,老僧依旧紧闭双目,一动未动。周渊林一晌无语,临出行时,解下身上佩戴的一块白玉坠子,安放在了那香火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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