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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炉烟满夕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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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进门,高四叔就把高四婶喊到房里,他一巴掌掴到她颊上骂道:“贱人,好好的去惹刘一刀作甚,你糟蹋了自己不说,连连还带累了邹相公邹夫人,他们是金贵的身子,伤着了怕你十个脑袋也掉不起!”高四婶捂着半边脸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四叔恨恨的跺了次脚,摔门去了。
他去看周渊林的时候,恰逢吴启则出来,嘘声问问情况,伤口虽深还好没伤到骨头。送走吴启则,周渊林正坐在案前写东西。所幸伤的不是右手。听到有叩门声,他头也未抬:“进来。”高四叔脸上挂了笑:“相公感觉好些没?”周渊林抬起头,微微一笑:“承蒙挂念,好多了。”说着已经停了笔,正要封函,高四叔赶忙上去帮他,周渊林叠了书笺,所以他并没见到纸上写的什么,盖上泥印,函套上浓黑的几笔墨,写着:“寺卿孙奕雪大人亲启”。心想必是县尹刘一刀的事宜了,也未作他想,问道:“相公,怎样送去?”
周渊林一笑:“这事关广陵百姓福祸,自然得差遣个信得过的,李福是我贴身长侍,一路过来对京中也熟悉。”高四叔感激不已,忙掀袍一跪,正要说话已被周渊林拦住:“四叔请起,从前处庙堂之高,不知黎民之苦,我心里很愧疚,但凡能为百姓做一丝一毫,我都感激不禁。”高四叔抬起头,眼睛已蓄了一汪泪,他心中做了番思忖,道出这些日子一直犹疑在心中的话,恳切道:“相公,我虽不知你到底是因何事而来,但绝不是为着夫人的病,此中原由小的不敢细察,但是小的明白,”周渊林心中一惊,却是面不改色听他说完。“小的期望相公将来能屈尊来广陵做官。”高四叔鼓足勇气一口说了,周渊林松了口气,苦笑道:“四叔果然见得通透,我不过......”他顿了顿,说道:“羁鸟恋林,池鱼思渊罢了。你放心,广陵自然会有更好的人过来治理,这人倒不定是我。”
高四叔摸不着头脑,不过听他那样说,也并不太在意,只要是好官谁做的确是一样的。好歹他心中自是分明。正巧李福打了帘子进来,自己也不好再跪,忙不迭起了身。
方才打斗,李福身上沾了不少血污,换了身素净的袍子,便接过了周渊林的信函。“周爷,你们怎么办?”高四叔一听,忙道:“李哥且宽心,广陵除了个恶官一切都太平,现在恶龙被锁了,兴不起风浪,有我们呢。”周渊林点点头:“你此去小心些,务必早回。”李福应了声是,便出去了。两人再说了一会话,高四叔想起有事要上街去,便告了辞,周渊林也不挽留。
高四婶挨了打,自个关在屋子里哭了好一会才纾解过来。听到有人咔咔的叩门,忙掀了一边围裙揩了泪,方去应门。小菱立在门外,瞅见她神情不对,“咦”了一声,问道:“四婶,你脸怎么了?”高四婶伸手一碰,火辣辣的刺疼便传过来,她心里暗骂了一句,勉强挤出一丝笑:“无事,回来的时候屋子暗,没提防摔了一跤,磕到桌子腿了。你找我什么事?”“没甚事,我家姑娘叫我来问有没有止疼的药?”小菱答道。
高四婶心中狐疑,面上带了莫测的笑容:“作甚事?”小菱答道:“自然是给周爷用。”高四婶摆摆首:“那是刀剑伤,吴郎中铁定给他敷过金创药了,郎中还是信得过的,且叫你家姑娘宽心——”话说到这里,她一顿,“你称呼她姑娘,她可还未过门?”
小菱一怔,“过什么门?”高婶子心中直呼这孩子呆,小菱恍然大悟,想了想,信口道:“周爷不急,姑娘还想过两年自在日子——周爷……自然是遂她的意的。”
“哦——”高四婶应了一声,颊边似乎疼得厉害,向小菱告了声辞,急忙进屋绞了方湿帕子敷着。
菡真正在屋内等着,见小菱回来,急切问道:“怎样?”小菱见她焦急,起了促狭之意,装道:“四婶说没有,刚刚过来的时候听见周爷在屋里直号疼,声音真是吓人。”这么一说,菡真脸都白了,她怔怔的坐下,眼眶一红,“今天要是不出去就好了,也不会生出这样多的事……”
小菱见她神情凄切,立马就慌了神,掏出绢子来替她抹泪,急忙解释道:“是我该死,姑娘,我是骗你的呢,周爷他好好儿的呢,刚刚他还在练字呢!”菡真才慢慢疏解过来了。
自那晚之后,两人心中各有芥蒂,加之周渊林从那以后多是住到了黄门角街,两人极少碰面,本来想着就这么相关无事的过下去,不巧出来这样一件事。且他是为了护着自己,虽心里不大情愿,于情于理自己也该过去瞧一眼。她心里左思右想,一段柔肠百转千回,直至晚饭后才拿定主意。
他屋子门半掩着,她轻轻敲了几声,并无人应答。出去了?他伤成这样怎还会出去?她想了会,这样杵在门口也不好,如果被高四婶见了,虽不会说什么,也管不住人家怎么想。
极少到他屋子里来,屋内很干净,陈设不多,想来并不打算在这长住。一方朱木书案后面的椅子空荡荡的,砚台还蘸着湿润的余墨。左右探视,瞥见墙上挂着两幅字画,皆画的梅花,左刚右柔,倒都画得好,品相不俗,也难怪周渊林挂出来。左边那幅气势宏大,只觉大团浓墨抢入视野,苍劲的树干似盘龙一般直欲冲向云霄,花瓣用上好的朱砂点染而成,乱花迷眼,豪气震人心怀。转视右边,入眼一片浩淼的水面,上面烟雾淡淡,从画纸左上斜飞入一枝萼梅,只开了素淡的几朵。朦朦胧胧,却见一朵梅花上有个黑点,她不禁凑近了点,发现那是一只垂翼嗅梅的碧凤蝶,不禁叫好,先前一幅恬淡素雅的画仿佛注入了生气,脉脉柔情透墨而出,端然是枝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近黄昏。再看落款,两张画却都只注了“斳嘉八年腊月”的字样,并无作画人的姓名,她心中暗暗惆怅,斳嘉八年,原是先皇的年号,那时自己还未出生……冷不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看出什么了?”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周渊林不知什么时候立在她身后,他望着墙上的画,眼中淡然无波。她垂了头,说道:“大概是斳嘉八年腊月两个画师……赛梅?”
周渊林道:“也对也不对,你觉得谁赢了?”菡真看了他一眼,答道:“在意境笔法上右边要比左边高明许多,右边那幅似乎尽得前朝画梅大师黄远山的真传……可他距今两百年了......”周渊林眼里闪动着笑意,那眼神似乎在鼓励她讲下去,她吸了口气:“但是左边那幅笔势淋漓潇洒,放浪形骸,超脱形体之外,运笔大胆舒放,当朝几乎没有人敢这样画。”她再看了两眼画,道:“寒梅却点绿叶,就是基本的常识,连不识字的黄口小儿都明白的道理,这个画师怎会不懂,他是故意输给左边那个。”
周渊林心中惊讶,忽然觉得菡真的眼睛看穿了自己,她的话语,字字敲进了心里,竟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他由不得赞道:“不错,左边那幅是当今圣上所作。”菡真垂下头去,心中一片黯然。
早年的传闻她听过不少,翰林书画院的周渊林曾为八皇子侍读,两人同窗十载,两人大到精韬国略,小到琴棋诗画,无不擅长,先皇为试高低,在御梅园设下比试,大家一致垂青周渊林,因为他曾胜过当朝太子。酷似前朝黄远山的画风也让他备受恩宠,相对而言,八皇子更喜枪棒,但是皇子身份压在那里,对周渊林来说,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先皇公正,严明不许以门第说事,只论笔上功夫,周遭看热闹的宫人内侍纷纷下注,大多都下在了八皇子身上,也有很崇拜周渊林的,亦压了不少身家。
两人作画全程在几百双眼睛下进行,最后起画时,众人都吸了口气,八皇子的虽然气势凌人,可胜负却摆明了,大家止不住叹气。先皇不语,仔细观摩了片刻,宣布八皇子赢,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可先皇脸色并不好看,事后即叫两人各去领了二十板子。两人最后也不以此事间隙,感情倒更好了。
提起当今皇帝,不可避免又触及伤心事,两人皆沉默不语,互相定定立了片刻,周渊林忽觉画中飘渺的水雾生在了两人之间,远远可观望,只是触碰不得,生怕这个纤薄的影子一触即碎。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周渊林打破沉寂,问道:“我在里面煮了茶,赏脸喝杯吧?”
周渊林极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菡真吃了一惊,旋即禁不住“哧”的一笑。周渊林不解,“你笑什么?”菡真抑了笑意,道:“既然周大人都说了赏个脸,自然——要赏的。”说罢,率先走入里间。
里间另置了桌椅,桌上摆了只灰泥小炉,样子不太好看,大概是他问高婶子借来的,炉子里烧着通红的火炭,炉上的小锅腾腾冒着热气,正是水开了。
“你藏了什么好茶?”菡真坐下,转首问道。周渊林在她对面坐下,也笑道:“哪里能藏什么好茶,”说着他举了举缠着绷带的左臂,笑道:“亏得这只手臂,让我得了许多好处,这是四下乡亲送的。”菡真心下一片黯然,她脸白了下去,周渊林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讪讪的放下手,想了想,说了个笑话:“你整日躲在屋里,可不知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吧?”
菡真果真被他吸引,奇道:“发生了何事?”里间有一扇窗,对着的是高四叔开的菜园子,春末之后日头渐长,离天黑倒是有好一阵子,一大片昏黄的阳光透过窗纸,投在桌上的泥炉上,升腾的水雾牵牵绊绊,模糊了周渊林的脸。周渊林故卖关子,在菡真的不停催促下方道:“见我手流了血,有位大娘救提了好大一篮鸡蛋非要我收下不可,哎呀,我怎么好意思不是,可大娘却说:‘郎君,可千万收下,将来孵出小鸡来也能补补身子!’”说到这里,果见菡真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他舒了口气,唇角笑意加深,心中一番情意涌动,他作势咳了几声,菡真止住笑:“后来你收下没?”
周渊林故意板起脸:“那如何了得,万一以后再见到大娘,指不定人家会问你吃那么多只鸡怎么还那么瘦呢。所以,我收了点当地的茶叶,还好还好,茶叶是不会孵出小鸡来。”
菡真笑弯了腰,冷不防窗外“哐啷”一声,把她吓了个半死,她忽的坐直了,眼睛瞪着周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