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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瑶草一时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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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周渊林早早就起床了,他吩咐李福包了十两银子送到吴启则家中去,出手之阔绰令吴启则夫妇吃惊不已,尤其是吴氏,哆嗦着都不敢接过手去。
菡真起得有点晚,睁开眼便见帷帐上投着一抹晕黄的日光,烧灼着布料上的紫色勾彩回纹。耳边传来喁喁的说话声,菡真感觉自己像是漂浮于这些话语之上,又像沉在它之下,不管怎样,似乎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小菱备好洗脸水,放在屋角一架红漆雕花盆架上。略略躺了会,梳洗过了,屋门大敞,说话声更清楚了些,隐隐约约听来像是小菱,另一个声音却是如何都听不出是谁。举步往外走,一片明晃晃的太阳把她的脸照得雪白。
高四婶正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廊下与小菱说话,妇人家都是爱新鲜的,对于那遥远的帝都总会有许多牵念,这不,一大早她就拉着小菱细细与她说。她眉眼挂满了笑,听说上京官宦人家种种瑶食玉馔,眼睛都瞪大了。
“上京的老太太牙口可好?我听说她们都喜欢金牙银牙,也有的专为镶那种牙齿特地把原来的敲落的。”
“我也不省的,大概是的吧。”小菱笑道。
“方才你说那锦衣玉食,没有金牙哪里消受得起?”说着又朝屋内一努嘴:“那家的呢?”
小菱心思剔透玲珑,她垂头想了想,默了一会仍笑道:“我不省的,我是新近才被老爷买来,对老爷家知道的并不多,不过老爷倒是不用金牙。”
高四婶“扑哧”一笑,“傻丫头,我问的哪里是这个,我是说你家姑娘屋里排场怎样?”
小菱摇了摇头,高四婶见撬不出什么话头来,只得罢了,双手抱了膝盖,怔怔的望着头顶朱木屋椽发痴。
小菱凑过小小的脑袋,不无憨厚的说道:“四婶,你可以嫁到上京的么。”
高四婶回神,脸上一红,笑啐道:“胡说,婶子可是嫁给高四叔了。”
说着便瞅到菡真出来了。她脸上又绽出一个笑,问菡真:“姑娘醒了?昨晚睡得还习惯不习惯?”
菡真点了点头,而昨晚并未怎么动碗筷,想是高四婶收拾得时候必是看见了的,也不知人家心里怎么想,心下忐忑,便不敢看她。
高四婶端详着菡真,心道:“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举止就不同些。”心里接着又叹了口气。菡真果然听见她问道:“姑娘,广陵这边的饭菜清淡,比不上京都里,吃的习惯吗?”
早知如此,她心里已经仔细斟酌了一番,笑回道:“我家本来就吃的素,”偏头想了想,道:“有一盘翠绿色的菜不知叫什么,味道很好。”
听了这席话,高四婶心里高兴得简直要开出花来,一层红晕染在她颊上,倒让她颇感不安:“那是时令的竹笋,漫山遍野都是的,不值几个钱!”
“我记得斳甲年的时候京里王孙公子们以食野蔬时薪为新鲜,那时候贵过一段时间。”
“姑娘既然喜欢,我中午再做给你吃。”高四婶笑吟吟的。菡真怕麻烦,本想推却,见她兴高采烈,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不好意思的应了。心里感怀不已。家里平日冷清,难得来这么多人,高四婶见菡真只是站着,忙进自己屋重搬了条椅子出来。菡真尴尬的咳了一声,她并不想坐在廊下,高婶子似乎明白她所想,眼睛往东厢溜一圈,复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家的一早就与邹相公出去了。”
“去哪了?”菡真带了丝疑惑问道。“说是去看铺子,我问了我当家的,当家的也说不知,邹相公没有与你说?”
菡真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想:“我与他又不熟,他凭什么对我说?”两人缄默了会,高四婶似乎想起什么,有些懊恼:“我都忘了,姑娘还没吃早饭呢。”菡真并不饿,正想阻止,高四婶却已经转入厨房去了。
周渊林并未想着在这长久住下来。可是这前路茫茫,长此以往,也得有个依托。一早他就向高四叔打听附近街巷可有租借的铺子,高四叔听了他的想法,说道:“黄角门街有椽破屋,我与婆娘从前就住在那里,我们搬出去后,就用来堆放杂物,相公要是不嫌弃,待我收掇干净了也可以将就着用。”
周渊林点点头,只是这黄角门街地段偏僻,是条小户人家聚集的巷子,用来做生意可行得通?
见着高四叔一脸不得解的样子,周渊林微微一笑:“酒香哪怕巷子深。”何况他又不是为了赚钱。
高四叔说的破屋其实是间小石瓦房,因长时间没有人住,门上落的锁都生了层斑斑的红锈。屋里果然塞满了杂物,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刚刚踏进脚,扬起的灰惹得人喉咙阵阵发痒。周渊林嗽疾又犯了,赶紧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高四叔见他紧皱眉头,试探着问:“相公,你身子不大好,要不等我收拾好再请你过来看?”周渊林摇了摇头,坚持看了下房屋布局,只有两间屋子,可见当初高四叔家里并不怎么宽裕。他笑着点点头,“我明日叫李福过来收拾一下,以后过来写字作画倒极为方便。”高四叔自己虽目不识丁,原来侍奉的主人家又是簪诗缨礼的,受了不少熏陶,所以格外敬重读书人。他殷勤应好,笑道:“这锁朽得厉害,我去换把新的,提防人家窃了相公的字画去!”
说起窃画,周渊林想起一件往事,裴连海金石书画各精,他是他的门徒,又在翰林书画院研习过,所以在上京的时候有点小名声。当年殿试的时候,连太子都败在了他的笔下,不过他年纪虽轻却是极吝砚墨,成画少,不过件件都是精品,只给让人瞧几眼,不送不卖。有次孙奕雪拜访他,两人在书房里喁喁谈了会话,不久即闻太子传召,周渊林告歉,等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太子本欲留饭,他却惦记着孙奕雪还在书房里等着自己。却不料他早已离开,随之消失的还有自己新作的一幅《松雪梅鹤图》,只见书案上留有一张短笺,上书道:“久慕润之高才,奈何不得,可惜可惜,今厚颜薄耻,盗得青松傲梅,百年之后亦为雅贼,乐哉乐哉!”令周渊林哭笑不得。想至此他不由面挂了微笑:“广陵果真地灵人杰,专出雅贼,我倒是想敞门而迎。”
高四叔没听懂,挠了挠头:“什么是雅贼?贼就是贼,捉到了都要送与官府的。”周渊林笑着摆摆首,并没说什么。
两人看完屋子后回去,院里静静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寂寂的虫鸣。两边厢房紧紧闭着门,高四叔扬声刚喊了句:“喜佩!”空荡荡的庭院回荡着高四叔粗糙的嗓音,半晌之后,高四婶才从后门进来,手里还提了只青竹蔑篮,里面装满了各色菜蔬。
“我刚刚喊你怎么不见你应?”高四叔问道。“你没见么,我买菜去了。”她举着手里的篮子,晃了晃。周渊林背着手立在他们身边,面上表情极为温和。夫妻间举案齐眉,他自小失怙,所以对这种情感比常人更向往三分。见高四婶略略局促,他急忙转过首去,轻轻道:“我出去转转。”
出得门来,依然还能听见高四叔夫妻俩在说话。“咦,你今天买的菜不一样。”“可不是,我怕他们吃不习惯又不好意思对我说,我把我能做好的一一做了,那他们挑着……”周渊林心中微微一动,旋即加快了脚步。
孙宅紧依着一大片桔子林,落日熔金,往桔子叶上镀了层灿烂的金边。他徐徐踱着脚步,走入了那片林子。在路上遇到一个晚归的农夫,那人挑着一副扁担,戴着宽宽的草檐斗笠,见着周渊林微微讶异,周渊林微微一笑,赶紧侧过身给他让了路。农夫问道:“郎君可是失了路?”周渊林摆摆首,他又问道:“那郎君可否是要去庙里?”
“什么庙?”周渊林反问,农夫笑了,伸手往林子深处一指:“这金阁寺可是有名得很,我方才就是从那出来,我家里那个要生了,我去观音娘娘那求个儿子!郎君,你说我这次可会得个儿子?”这次?看来这人家中人丁兴旺啊。周渊林心道。嘴上却说:“天遂人愿,自然是儿子的。”
农夫眉开眼笑,“借郎君吉言,我先归家去了!”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周渊林才举步往前走。出来后,面前是条开阔的大江,滚滚逝水,迎着夕阳,就像破碎的金箔一样。而林木纵横处,果见飞出一角飞檐,刷红漆绿,端得明艳灿烂。杳杳的还传来和尚的撞钟声。心里顿时如这时的晚景,云高江阔,不由得豁达了些。
从外面回来,正好赶上晚饭,高四婶点了盏小灯,照的正厅一片昏黄。菡真并没有出来,略问问,才知她是在屋里吃的。他哦了一声,微有失望。连带着饭菜,都变得似嚼蜡一般。
晚饭后周渊林去菡真的屋子,小菱正坐着,双手支着头发呆。而菡真正垂头工整地坐在桌边练字。才刚掀起帘子,小菱就抬起头来了,周渊林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他轻轻地走至桌旁,在桌面投下一片密实的影子。菡真练得专心,身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直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手上的纤毫狼笔就飞了出去,掷在青砖地上,压出一片墨痕。
“怎么了?”周渊林问道。却见菡真飞快把刚才写的东西团成一团紧紧捏在手里。“你写的什么?”他有一丝抑不住的笑意。周渊林的嗓音压得低,在这样湿润清冷的夜里,似乎穿透层层湿雾而来。菡真别过脸,脸颊溢着红云,烛焰跳动在她的脸上,生起一片温暖的蜜色,她的眼睫垂得低低的,“没什么。”周渊林心中一声叹息,他倾过身来,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
小菱从没见过这种仗势,惊得呆呆的,心头突突乱跳,急忙走出屋子去,走至院中,冷风细密的沁过来,才舒缓了一些。忽闻有人唤道:“小菱,你在这做什么?”循声看去,只见李福高大的影子立在廊下,她的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道:“没、没事、”“吃过饭没?”“吃过了。”
李福从廊下走过来,小菱想着屋里那幕,以为他要进去,忙一步上前挡了他,李福微微一愕,旋即笑道:“你怎么这么紧张?”“没有,哪里有?”小菱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故作镇定道。
“没有就好,今日镇上有户人家嫁娶,好生热闹,我回来的时候瞧见了,风俗习惯都与京里不同,有意思的紧,我带你去看怎样?”
小菱正是贪玩的年纪,听了李福一席话,心中雀跃不已,周渊林又滞在屋中不走,她巴不得马上就躲得远远的。两人一走,院里立刻静了下来。
菡真猝不及防,挣扎着要脱开,却被周渊林紧紧擭住了手臂,“你放开!”菡真的声音微微发抖。“放开什么?”周渊林把她揽入了怀里,头低了下去,轻轻抵着她的头顶。菡真沉闷着使劲推他,周渊林只是不动,见她一番徒劳,由不住轻笑出声:“我不会放。抓住了就是我的。”
从未有男子对她说这样轻薄的话,她扯着他的衣襟,怨愤地抬起头来,喉咙里带了哭腔:“我要告诉我爹爹......”
周渊林顿时心一痛,手臂渐渐松了下去。菡真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垂落,瞪着他道喃喃道:“我要告诉我爹爹......”
菡真一双楚楚的眼满含戒备,察觉他手臂松开,急忙退开五尺之外。恼怒道:“你出去!”
他静静回望着她,沉默半晌,颓然向她道:“对不起.....”菡真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周渊林自食苦果,再留在这也没意思,怕她情绪再激动,便默然退了出去。刚至门外,即听到门“啪”地一声在身后紧紧闭上。那是心关上的声音么?他走到院中梨树下,站立许久,不再听到西厢那边有何声响,唯有雪片一样的梨花,渐渐落了他满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