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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飘荡复参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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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打小跟着周渊林,此时但见他一声不吭地疾挥笔头,眉头亦紧紧锁着,便知他心中焦躁。每每心中烦闷,周渊林必去案前写几个字。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李福深知他是什么都往心里放的人,遂只是默立一旁。
上午小菱过来一次,被李福打发回去了。正午的时候她又过来,李福只得出门与她多说几句。小菱道:“李大哥,姑娘已经安排好饭菜,支我过来唤大人。”李福瞅了书房一眼,推却道:“大人正忙着理府衙的案子呢,一时顾不上吃饭,等饿了,自会叫膳房传饭。”小菱撅起嘴唇,作委屈状:“李大哥,你帮忙劝劝吧,他们素日要好,大人也是舍不得黑姑娘脸的,过了一晚想必气也消得差不多,如今姑娘知错,诚心摆了筵席道歉。以后也是要过日子的,何必苦苦怄气呢?”李福见她脸带稚气,说的话却一板一眼。禁不住笑了她一回:“你何时变得这样会说了?只怕是那两位口耳亲授与你的吧。”小菱脸庞一红,忙辩解不是,见他摆首连说不信,便叹口气默认了。李福见她模样沮丧,无奈道:“明着是大人跟裴娘子怄气,其实是大人不知如何给她交待罢了!”小菱不解,问他何意,李福唉了一声,往她头上敲下一记:“蠢材。”又从怀里拿出一瓶药罐与她:“跪了一夜,涂点这个就不会那么疼了。”小菱虽不满他方才说自己是蠢材,见他又舍自己药,便不好意思发作,只得道了谢。
李福回书房,周渊林正把写好的字幅扔进火盆。纸上墨迹未干,被火苗一舔,屋中便散发浓郁的墨香。须臾菡真又打发婆子过来送饭,李福笑道:“难得裴娘子殷勤一回.......”周渊林冷冷瞥了他一眼,他忙作干咳状,只听周渊林道:“你去吃饭吧。”李福如蒙大赦,赶紧溜之大吉。
至晚间的时候府衙打发衙役送来除夕案子的陈述文书。周渊林匆匆阅览,原来福瑞真名并非福瑞,而叫李惹。专做拐卖人口的勾当。与他勾搭的妇人,知道事情败露,连夜奔逃,竟失足掉进了河里。除夕夜里无人发觉,尸首漂了几日才叫人捞上来。福瑞本咬死牙关,拒不认罪,潘震岳威吓他福瑞媳妇已经招供画押,若他再执迷不悟,定拿了他小命。福瑞胆小怕死,急忙招认。由此这段公案算是了结。府衙将李惹移交大理寺,等过了春节再行刺刑发配。周渊林阅罢摩挲指头,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李福咬牙道:“如此便结了岂不便宜那混货!”周渊林道:“既已判审下来,不可把事情闹大,待发配之时,你在军中安排安排,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现世报也该到了。”
他将文书扔进火炉,抬头看见窗棂上映着一个单薄的影子。正是菡真的模样。寒夜滴水成冰,却不知她在外面站了多久。李福回头见到如此情景赶紧去开门,菡真脸色冻得苍白,朝他微笑点点头,李福自默默退下。文书还未烧尽,周渊林正拿了火箸拨弄残留的纸片。菡真踯躅,正斟酌着如何与他说话,周渊林兀自笑了:“怎么,三顾茅庐麽?”菡真颇觉好笑,见他似是消气了,反讽道:“如此,你终于肯见人了?”菡真本要说“我”字,心知他正是气自己莽撞惹事,便换了个“人”字。周渊林讶异:“我又没做错事,如何不敢见人?”周渊林言语似有责备,菡真愧得脸红。她披了件雪白斗篷,脸色染上红晕似是雪覆红梅,单薄得似乎能一猝而逝。想到她身子偏寒,最受不得冻,他不禁叹了气。拉过她冰凉双手拢在手里。他低声道:“正巧,你那段案子结了,我同你说说。”菡真低头不语。
周渊林拉她在炉边坐下,他问道:“你如何知道冀山与李惹有关系?”菡真黯然:“福瑞媳妇托人在府中打听......想卖掉手中的一块玉玦。周嬷嬷忖度这玉是偷来的,便叫她来问话。福瑞媳妇说是福瑞在外结识贵人相赠的......此玉向来不离二哥哥左右,”她咬牙,目光热切:“我以为他还活着。”周渊林沉默一会,温言引导:“连你都说玉从不离他左右,他又怎会随意送人?”菡真犹不肯信,眼泪簌簌扑落,哽咽不能语。他把在心中盘算许久的话缓缓道来:“李惹作奸犯科,若真是遇上冀山,总有的他受。正是这个李惹招供玉玦是他前年在关外从一个番民那里骗来的。正好想高价出手,可巧遇到你。他琢磨到你的弱点,才差点得手,”菡真如今虽平安无虞,但他想起她擅做主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偷偷跑出府,若裴冀山真在外面接应,她会不会狠心一去不返?他紧紧握住她的指头,心中既悔恨又后怕:“防人之心不可无。”菡真不解:“为何他不去城中玉铺出售反而私下交割?”周渊林答道:“民间凡交易金银玉器的,无一不得把东西来源、自己姓名、住址登录清楚,更要请第三方可信赖之人作证。否则一概不受。早年盗墓贼横行,前朝王陵的财宝被盗掘贩卖,为扼绝这个现象,金玉器具买卖方格外严格。”
他说得明明白白,菡真止不住悲伤。虽知是骗局,却始终不敢问裴冀山是生是死。而周渊林也无意深说下去。她过了半晌才强颜欢笑,默默转移了话题:“中午请你不肯赏面,晚膳至少要吃吧?”菡真的手已经恢复温热,他神情微微落寞:“是啊,早就饿了。可等你整日,如今方来。”菡真听他话语,大受震动。她禁不住抱住他的身躯喃喃道歉:“对不住......”
颜自秋被安排在刘府东南角的一处僻静小园里,这个园子离大园远,平日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茶饭每日另有人送来,刘忠对他道:“昔日家父打发我在这里读书,只因这里僻静简朴,这些话同样适用你。园子虽静,但离街市还是不远的,出入倒还便利。”颜自秋本就不挑剔,刘忠如此厚待他,他自不胜感激。
正月十四刘胡安五十大寿,刘胡安知晓颜自秋与周渊林有过交情,便叫他去递了帖子。周渊林听说颜自秋投在了刘胡安门下,神色疏冷。周渊林与他不过说些客套话,不复年前在广陵镇的亲密来。颜自秋虽纳罕,既递完帖子,而周渊林又无多留自己的意思。只得告辞而去。李福送颜自秋出府,颜自秋向他表达疑问,李福答道:“我家大人的恩师正是先帝时期的裴老先生,老先生被抄家与刘国舅有着莫大的关系。”颜自秋深受震动,想起菡真也姓裴。不禁问道:“那裴娘子.......”李福答道:“正是先生的女儿。”颜自秋脸同火烧,菡真对自己的疏离与周渊林对自己的冷漠态度,便有解释了......而自从进入刘府,便是与周渊林一行人断了干系。自己如今的身份......更是难以面对菡真。他似丢了魂魄,登上马车落荒而逃。
正月十四这日,刘府大门洞开,迎接往来宾客,长街上簇簇轿马拥堵,外头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周渊林带着贺礼赴这鸿门宴,门口小厮拦着看了请帖,谄笑着让他进去了。李福支使着下人将贺礼从侧门抬进去。刘府中摆满了香兰玉树,梁上皆挂着朱红彩幔。厅中搭建木台,台中伶人正舞着杂耍,整个寿宴好不堂皇气派。周渊林一路由着小厮引上二楼雅座,席间坐得无非是平时朝堂同僚,简单寒暄几句后,周渊林便落座观看厅中杂剧。
不到一盏茶功夫,刘忠便亲自来引周渊林:“周侍中,家父书房有请。”周渊林面上仍挂着虚浮的笑容,点头与他一同离开。刘胡安的书房处在内院,几壁院墙隔开前头喧嚣,内外不同景致。刘胡安身着深紫常服,倚在窗边琢磨着棋局。刘忠进来禀告:“爹,周侍中过来了。”刘胡安头也未抬,“请周侍中雅座。”刘忠即做了个请的姿势,周渊林落座,顺口说了几句祝寿之词。刘胡安闻声而笑,多看了周渊林几眼,对刘忠道:“取画来。”刘忠应声而去。刘胡安自道:“周侍中浸□□画,造诣颇高。老夫新近得了个画师,要价倒是不菲,却不知功力如何,因此叨扰周侍中前来指教指教。”周渊林连忙谦虚回应:“晚生不敢。”刘胡安老奸巨猾,说的话又句句不在要点。周渊林绷紧了心弦,不知刘胡安到底要出什么花招对付自己。他正百般忖度之际,刘胡安“啪”地落下棋子,忽然朗声大笑:“周旋许久,还不是落在老夫手里。”刘忠适逢回来,闻言笑道:“左右手博弈,不论输赢,哪个不掌握在爹手下。倒是没什么意思可言。”刘胡安将棋子一粒粒收回棋盅:“你以为我天天自己下棋得个什么趣!周侍中,你是不是也觉得老夫是个疯老头子?”周渊林抿着嘴唇,徐道:“棋局之乐,莫过于棋逢对手。我猜如今无人可与国舅大人博弈,才致棋场寂寞。无奈才如此吧。”刘忠解开画轴丝线,递与周渊林,周渊林徐徐展开,只听刘胡安沉声道:“周侍中棋艺如何?要不与老夫切磋一局?”周渊林自嘲:“晚生对棋艺一窍不通。”
但见眼前画轴展开,画中亭亭玉立一女子。周渊林寻着落款,便把画收起来,刘忠立在他面前,眼神讳莫如深:“如何?”周渊林答道:“画师似是上京玉源园的唐奕眉。此人虽是女子,但画风细腻柔美,为京中官宦人家所追捧。常出入各府内院,为官家女子作画。据我所知,唐画师还曾入过大内,为娘娘们作画。先撇开画功不论,单是入过宫,大人府中的内眷还是受得起的。”刘胡安道:“不错。周侍中看画中女子如何?”周渊林看着刘胡安,见他面无异色,却又不像是说笑,即答道:“容则秀美。”
刘忠似是等着他这句话,亟不可待笑道:“这正是小妹,周侍中年华正茂,想你鳏居多年,我妹妹又是待嫁年纪。我与父亲便想撮一桩美事。”周渊林心中“咯噔”了一下,眼神渐冷。刘忠见他不答话,接道:“我与父亲官阶皆在你之上,把妹妹续给你,也不至于委屈了周大人吧!周大人向来与皇上亲近,如今回来也没得个实在官职。我们惜你非池中物。若是成为一家人,今后在官场上必会提携大人。今后周刘两家牢据朝中辅佐皇上,可不如虎添翼麽?”
周渊林“呵”地冷笑,抬手恭敬向刘胡安施礼道:“晚辈虽过而立,却惭愧没什么作为。不知到底是何才能,前有陆传栋强招我为婿,后有国舅大人好意为我续弦。国舅大人不妨指点晚辈一二,晚辈好改正。”刘忠大为恼怒,一步上前揪住他衣襟:“姓周的,不要不识好歹!”刘胡安怒斥刘忠:“不得无礼!来者皆是客。周侍中,老夫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只是——老夫有意借你高枝,你既不领情那便罢了。各人自由各人的缘法。今儿是老夫寿辰,唐突处望周侍中海涵。出了这门,侍中就当我们从未提过此事,以后该如何往来还是如何。不要因此生了嫌隙。”周渊林也无意挑事:“国舅大人客气了。”此时快至正午,刘胡安便请他去正厅用午饭。周渊林拜别,刘忠叫了丫鬟领路,神色倨傲向周渊林做了个“请”的姿势,周渊林假意笑对,自去不提。
周渊林前脚刚走,刘忠便愤恨捶桌子:“爹,就这么放他走了?不识好歹便罢,还出言不逊。只要您点下头,我保证让他横着出去!”刘胡安横了他一眼:“我不过念着他有几分才干才有拉拢之心,他既不领情我也无法。今日不可动他,显得我失了气度,反让人牙酸。只是今后——”他眼中闪过狠戾之色,手中捏的黑子顿时化作齑粉。“他不要撞上我的阳关道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