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许十九

20、燕巢幕上冷

　　斳甲十三年，颜自秋过第二试。他的身份从普通士子又进了一层台阶。上京当时科举风气不正，只要家中有权势，名衔不过如探囊取物一般。而颜自秋区区贫贱之身，一试二试竟如此亨通，反令不少人咋舌。

　　又传闻他在考场上揭发之事，不少人哼哧道：“可笑，只怕是没有真凭实学，才另辟蹊径引人注目吧！”又有人道：“只怕真有那么几分文才，才得国舅爷青目。稍知点根底的，哪个不知道刘国舅如今的地位不比从前，不笼络笼络新人，只怕长远不了！”

　　刘忠在店前停下檐子，见到了刘胡安所说的颜自秋。小小的客栈少见这样的大主顾，掌柜鞍前马后亲自服侍，哈腰顿首，恭恭敬敬地把他迎了进去。颜自秋观察他模样，已猜出他是何人物，忙作揖礼。刘忠受了，和颜道：“家父对郎君称颂有加，此次能过二试也是意料之中的。”说着他环顾一眼客栈，皱眉道：“这里甚是简陋，冬日连个火炉都没有，你不如住我府上，好好读书，等明年春闱过后再作打算？”

　　店掌柜听刘忠的话，不禁横抹了把汗，赶紧去烧了炉火红的碳来，炭火没燃好，青黑的烟苗呛上来，众人只得掩住口鼻。刘忠身旁的长随拧着眉呵斥道：“赶紧撤下去，莫叫熏坏大人的嗓子！”吃力不讨好，掌柜心里不痛快，又无法，只得撤下炉子悻悻躲一边去了。

　　颜自秋愣了一会，谢道：“后生已习惯这样的日子，怕到府上惊扰了国舅大人。”刘忠的长随笑道：“郎君多虑，大人来此正是老爷的主意。看您眉目，实才是将来与大人同场的金面。若是小的来劝，定然不敢能成，而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老爷爱才，郎君又早晚要平步青云的，只不过放手提携提携。”

　　刘忠坐他对面，对随从的话不置可否。桌上摆着一壶掌柜珍藏的碧螺春，他看也不看一眼。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叩在桌沿上。想起刘胡安的面孔，颜自秋心里不禁流过一股暖流，自己幼小丧父，生途又比别人来得艰辛。此时的邀请，正如一枝伸向他的桂枝。择或不择，机遇就在那里。天色近晚，正好到晚膳的时辰，白日里在屋中专心念书的士子们如倾巢一般涌出，店内伙计用锅勺“砰砰”击打盛粥的木桶，大声吆喝：“开饭——”几人坐在楼上，视野正能清楚容纳整个客厅，刘忠微探了身子，看着楼下一轰被抢尽的饭食，略皱了眉头。颜自秋腹内此时咕噜一声，发出极难为情的动静来。他脸上禁不住发红，支吾接口道：“小生改日一定前去拜访。”刘忠近身几个长随强忍住笑，镇静不发出言语。

　　刘忠点点头，也不多做客套，一行人如来时离去。颜自秋送至门口，引来不少人艳羡，平日看轻他的掌柜亦满脸堆笑，殷勤替他重新张罗了饭菜。

　　过了两日，颜自秋兢兢业业登门拜访，门房传事的恭敬对他道，“老爷陪夫人去寺里省佛，多则一日，少则半日，你不若来偏房坐下候着。”原来刘胡安在京中捐建了座香火院，供节时家中内眷祈福祭拜之用。刘夫人又偏爱佛事 ，一月中在初四和十四这两天去香火院。如此带动府中各房姨娘，远近女儿，也是个不小的仗势。颜自秋敛衽告谢：“多谢老人家，小生在外候着就是了。不敢叨扰。”

　　那应门老生见此，也不强求。微掩了门，任他去了。刘胡安在香火院里用了斋饭，微打了会盹，一家人才浩浩荡荡回来。在前领路的家厮手上点起灯笼，黑魆魆的竹篾上糊着上好的细棉纸，上头写着两个大大“刘府”。路上行人见这仗势，纷纷识相避开几尺远。颜自秋从清晨直到向晚，一直在门外等着刘胡安，期间只吃了应门老生赠与的几个硬面馒头。冬日天寒，深黑的天宇恰时淅淅簌簌，下起小小的雪霰子来。颜自秋躲到檐枋下，空气中夹杂的雨丝不久即濡湿了门外的青砖大道。

　　听闻打在檐子顶沙沙的声响，刘青玉即搴帘往外探视了一眼，已经到了府门外，见到门口侍立的一个年轻男子，她不禁吃了一惊。她望了几眼，心头说了声“呆子”，转头接过丫头递来的熏炉，笼在袖中问道：“这样冷的天，还有人来找爹爹么？”丫头见了，答道：“看他样子应是等了许久，像这样诚心的人倒是很少见呢。”刘青玉默然一笑，不答话。

　　因女眷众多，女子们进门前不禁微微扫了他几眼。颜自秋忙撇开头静等她们离开。刘青玉在他面前顿了顿脚步，廊下晃动的灯影匍匐在两人脚下，颜自秋决然的模样勾起她的玩笑心，禁不住轻声“嗤”地一笑，旋即默默抽身进门，颜自秋心上漫上一股熟悉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待那阵幽眇的香气过身而去，心头才松懈。人群散的差不多，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朝他毫无感情地说了声：“老爷书房有请。”

　　颜自秋挪动脚步，忽然发觉自己的脚早已冻僵得毫无知觉。

　　本以为会下场不小的雪，待风势减弱，竟又成了场冷冷的雨。皇城萧疏，一沾上雨水，即像江鲫青灰的脊背，透着冷冷的水色。

　　周渊林新迁中郎将，从前书画院有许多公务还未交接清楚，少不得劳动他。三天两头酬应昔日同僚，加上提训后生王宪，好好待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王宪现年刚加冠，因戚里与内闱有几丝襟带关系，在周渊林走后，他便被提携上来。虽是世家子弟，但谦虚好学，一副温和笃厚的模样。平时在书画上多有请教周渊林，天赋不见得有多好，贵在勤奋。所以周渊林
　　时常关照他。

　　这日，静渊阁失火，烧掉大半个阁楼，火势尚未被扑灭，王宪就亲自骑马过来找他，他脸上焦虑不堪，都快哭出来：“周侍中，这可如何是好，静渊阁藏的都是先朝典籍，本本都价值连城啊！”

　　静渊阁始建于斳元元年，至今已有二十余载，高三层，髹红漆绿，无比庄重。更以收藏各名仕诗文字画闻名。然而年岁久远，架构被虫蚁蛀蚀，从前就发生过梁架坍塌的事故。原定今年开春重新翻修，谁也不想出了这档子事。周渊林急行于雨幕中，鸦色裘衣结满了雨珠。挤在院中的人群朝两边退去，书画院当值领官王宪不知所措，只紧紧跟在他身后。火势已经被压下去，众人手中火把飘摇，犹可见被烧得乌黑的青瓦。残垣中传来哔剝炸裂声。不少内侍穿行其间，抬出装置书册的箱箧。王宪道：“烧坏的十之有四，剩下的所幸抢救及时......”

　　未及说完便听周渊林道：“先拿桐油布盖住，挪到静远阁。再从司库取出百石锻石，研磨成粉，用青布包住防潮。”王宪唯喏应声，转首吩咐属下办理。脚下铮地一声裂响，周渊林挪开脚步，原是只雕成兽首的铜铃，他伸腿踢了踢，身旁王宪插嘴道：“这是狎鱼。”即又苦笑道：“是防火驱灾的吉兽。”周渊林默然不语，一旁走上一个面生的男子，口中说道：“大人当心衣裳。”

　　周渊林低首一看，腰上果被溅上几颗火星。那人抬手掐灭火点，手势转下，微不可查往周渊林手中塞入一张纸团，周渊林犹疑盯着他，那人微微一笑：“五花马，千金裘，在下一介俗人，看着实在可惜！”说完便转身，一句告辞的话也不留，径直淹没在人群中。

　　周渊林回到屋子里，打开手中纸团，只见纸上写着“东宫，成州卢氏”几个字。看完他便吸了口气，心中被堵住一块石头一般，沉闷地发疼。怔了片刻，他把纸伸向蜡炬，火舌一舔，字迹立时化成灰烬。后半夜冷气浸骨，他却慢慢揭开身上裘衣，仅着一身单薄斓衫走入屋外。次日李福醒来，发现周渊林已在寒雨中站了一夜。头发和衣衫淋得滴水，面颊冻得跟冰塑一般。李福惊得只来得及吐出“大人”两个字，便急忙走入屋内生火寻被，周渊林却自己走了进来，沉声道：“不必了，你赶紧去牵马，我这便去上朝。”

　　李福不动，“小的知道大人责功尽粹，可是......”

　　周渊林此时利落换好洁净的衣衫，看了李福一眼：“我做什么，肯定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做好分内事便罢了。”

　　李福只得如往常一样去套马，他替周渊林换上有穹盖的马车。接近年关，街市上商贩如织，皆是短褐粗服，脚裹草履。周渊林拿过缰绳摆首，面上形容莫测。

　　静渊阁失火，原本不在周渊林职责之内。朝中传言，周侍中深觉愧疚，不眠不休几日把救下的书册重新考校整理，编册入库，受了风寒，最后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当日上朝，周渊林果然发热，冷汗如注而下。又听说他病中也坚持不乘马车，几个老臣唏嘘不已，忙上表称赞其恪职尽守、于家国大益，皇帝应悯其苦心孤诣，方绿水青山。皇帝自然应允，处责了当事王宪等人，待周渊林却分外优渥。特别恩准他养好病后再上朝。周渊林假意推辞，遭到皇帝怒叱，既合了自己心意，他便不再多话。只是敛衽下跪，叩拜皇帝恩情。

　　下朝后他没有回府中去，他在城北另有一间房厦，距内城更近一些，在宫内事忙的时候，他就歇在这儿，省去奔波之累。凑合着喝了碗姜汤，便叫小厮把旧脏衣服带回府中，另取些干净寻常的些来。又打点行程，打算悄悄潜去成州。

　　在所认识的人中姓卢的并不多，唯有先太子赵旭平东宫府内有位庖厨，名字便叫卢震。卢震四十有余，平时寡言少语，最擅长药膳，深得太子喜爱。在裴连海过六十生辰的时候，卢震被太子当作贺礼相赠。

　　裴连海出事之前几个月，府中待了一年的新厨子卢震便托事归家，待几个月后血染东宫、连株裴家，卢震便永无音讯。成州连跨几州府，位于苍陋山野之中。除了李福，周渊林另带了位心腹，三人一行，匆匆赶往成州而去。

　　几人寻了许久才寻到一处寥落的小小村子，因村中人皆姓卢，对于卢震又是花费不少功夫。本以为柳暗花明，终于找到契机，结果却令周渊林大失所望。卢村的确有个叫卢震的人，十几岁就外出闯荡，不知如何发了一笔横财，置了几方田产，却迷上了喝酒。日日喝得酩酊大醉，后来他妻子发现他好几日没回家，几经寻找，却不防他醉酒翻下壕沟，生生淹死了。

　　卢震原有妻室，在他死后不久就收拾全部身家另嫁他人。剩下一个瞎眼老母，生活困顿已极。李福大声问询卢震音容相貌，老妪只是呆愣。向周围村民打听，对他亦知之甚少。

　　由此事件又陷入僵局，周渊林在马上拧眉愁思，忽然脸色一变。心道不好，转身趋马朝上京赶去。

作者有话说

　　更了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