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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泪倍成行 ...

  •   近来天气不好,掌柜的也是半歇业。这日晌午后天气乌沉沉的,船公于老二先是在这里与自己唠了半日闲话,眼睛望着门帘细缝里,眼巴巴的瞅来一只乌蓬小船。

      他一壁对掌柜的笑一壁披起蓑衣,“怪道天气不好,却也有到处乱跑的,像野鸭子一样歇不住脚!”

      那掌柜的见他不利索,笑啐道:“还不赶紧的,半日都不见过去只怕人家骂你!”

      掌柜见于老二出去自己又转入内堂,斟了杯热茶。这时节的天气乍暖还寒,最是容易闹上病寒伤风。店里虽冷清,却也闲适,自己蓄了半亩鱼塘,园子里又种了各色瓜果,平日里借着往来客商的歇脚气儿,张罗了半个铺面的茶馆,要是萍水相逢互相对的上眼,再烧两个小菜,对上半盅小酒,天南地北的高论几句,也还悠闲自在。

      这两日涨水,掌柜的忽然想往河渠里放一两个笼蔑,必是可以捞一顿小鱼虾下酒,他大辈子无求无欲,贪的就是这口。他素来与系船打帮的于老二交好,此刻想着,只等他回来好把这意思告与他。

      于老二果然来了,他掀开门帘,却是带进三四个人来。

      掌柜的定睛一看,眼生得很,要说生人他见得倒多,并不以为意。领头的是个年轻郎君,怀里正抱着个小娘子,后面还焦急的跟着个小丫头。

      他一双老眼阅人无数,轻重看得分明,急忙擦净了条椅子,让了座。菡真脸色并不见好转,掌柜的热心地问了两句,于老二在旁边嗡嗡道:“大概行船累着了,刚刚一跤摔得可吓人……”

      周渊林不好意思,带了丝歉意,向掌柜敛衽揖道“……叨扰了……”

      掌柜脸上疏开一条皱纹,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天气有点冷,我去后头给你们煮些姜茶。娘子看是不好,可叫了郎中?”

      周渊林点点头,见菡真蹙着细细的眉,以为她她难受得厉害,忙坐到她对面,伸出手来把她冰凉的双手紧紧裹在了手里。

      菡真脸微微发窘,挣开了,却是唤了声小菱。小丫头伶俐,赶紧走上前来从包袱里取了件月白绣花小皮袄披到了她肩上。

      周渊林尴尬,不动声色都转过头去与那船公说话,心里却长了根细细的刺似的,竟是一股难言的酸楚漫上来,无法用言语表达。想想从初识到现在两人也算经历了不少事,却不料她还那样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自己。

      “郎君是哪里人?”于老二见几人衣服清贵,气度远远非他们这种乡野粗汉可比,一心满满的都是仰慕。

      “祖上蜀中梅州,小生早先年却是在上京做过个不大不小的官。”

      一听说是从上京来的,还做过官,于老二眼睛都放光了:“难怪,郎君娘子这气度与那神仙似的……”一边拊掌感叹,“难怪难怪……”

      菡真一直低着头,耳里听到这话却如鲠在喉,恼意分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方才与自己那样亲近肯定叫别人误会了。不自在的偷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侧着头,微微笑着,正无比认真地听于老二的闲话。

      这厢只闻得于老二问:“上京距这广陵镇可远得很呢,难得难得,倒是苦了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周渊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始终没有抬头,仿佛度身事外一般。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道:“内子身子弱,前几年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病,一直拖着没好,故想带着她过来将养将养。来年若是好了,还是要回京去的。”

      “那是自然,上京是个好地方啊,从来只有往那里去的人还真没听说想出来的;听说京城里尽是些白衫子的读书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许是喝了不少墨水的缘故......”

      乡野之人自有其憨厚处,周渊林点点头,并不较真他的话,一笑而过。

      他此前一番话说的亲切自然,真正是伉俪情深一般,糊得于老二赞赏得捋了捋胡子,对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更是看重了几分。

      若说先前举动是声闷雷,忍忍便也就作罢,可这句挑明了的话却是如何也忍不得,菡真惊诧,只觉这人太无礼,她耳根都烧红了,一颗心直要蹦出胸腔,侧着目幽怨无比的看着周渊林。周渊林也正看着她,却是平静的转开眸子,闲闲的续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适时掌柜的提了姜茶进来,亲自为他们斟了,周渊林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推到菡真面前,菡真却是一眼都不看,直直接过小菱递过来的。

      三个男子会心一笑,皆不语。

      热烫的茶水灌下去,一层薄薄的汗便被逼了出来,周渊林心细,早备了条洁净的巾子给她,本念她体虚,想为她拭去来着,却怕她反感,不料菡真并不领他这番情,转首定定看着小菱。小菱心思伶俐,见着架势,忙另掏了条绢子与她。

      周渊林轻轻一笑,可心里明镜一样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她不高兴,遂低下头来轻轻咳了一声,以便掩饰一两分尴尬。

      颜自秋一行人一路都不敢停留半分,走到渡口的时候,他忽然放慢脚步,待得前面两人走远了些,便止住不前了。

      李福担心主人,急燎燎地也没发现。把吴启则带到后,颜自秋心中微微安定,目光不及,却触到了那枝被遗落的迎春花,他顿了顿,走过去把它拾起来,米粒一样的花瓣上沾惹了雨水,容颜黯淡;想它之前还被人握在手里爱不忍释,现下却遭到无端的遗弃,真是人生飘转不定,此时红绡香暖,下一刻便成了黄土白骨。他微微叹息,迎春柔弱无依地躺在他的手心里,点点水渍流淌不尽,竟似那人的眼泪一般,楚楚动人,不禁使得那山河都为之失色。

      昔在佳人手,今落游子衣。到底堪折不堪折?他兀自在雨中呆立了一会,怔怔凝视了茶棚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周爷。”李福一声唤起,周渊林赶紧站起来,向郎中轻轻颔首,菡真置身在一群男子间,只觉得呼吸受阻一般,郁郁的堵在胸中吐不出,耳边嗡嗡的响起来,像是无数只蜂蛾聚在一起,她惊慌的站起来朝周渊林说道:“我......我已经无事了,并不用看大夫。”

      周渊林不明所以,微微皱了眉,一时看上去喜怒暧昧不明。菡真惴惴的,只惊恐的垂下头去。

      吴启则见她挽着未婚的发髻,只道是姑娘家胆子小,便出言安抚道:“方才看过娘子面色,的确无大碍,这忽然冲犯的急病,看起来吓人,却也容易退下去。我给娘子开一个意气补中的方子,调理两天就好了。”

      菡真听他这样说,既省去了把脉这道程序,心里便安定许多,复坐下了,果见吴启则铺纸研墨,写完后稍稍晾干,周渊林接过略微一看,果是张普通的调理药方,便不再多言,交与李福,好生吩咐了抓药事宜。

      末了又礼貌的询问吴启则需收多少银钱,吴启则笑道:“不过开了个方子,哪里值什么钱,且我又不卖药,怎么好意思。”如此推辞几番,周渊林也不好强求。

      付了茶钱,几个人又帮忙叫了两辆马车,周渊林不见渡口时遇见的书生,心下诧异,问李福,李福也是才发现,一时主仆都不免几番叹息。

      “倒是个高风清骨之人。”周渊林如是评价道。

      菡真恰巧听见,心里微微一怔。

      车来了,菡真等的急切,匆匆忙忙站起来只恨不得飞进去。周渊林见了,会心一笑,也不说什么,与吴启则一干人道了别后也跟了上去。

      菡真在车里等着,想是小菱应会与自己一道,便没多想,她虽是个柔极了的性子,内里却韧如钢铁一般,不喜欢的事,逼着也做不来。这时发现周渊林进入车厢,她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侧避开身子就要下去,不料被周渊林一把抓住。

      “你父亲已经把你许配给我了。”他定定的注视着她,语气不庸置疑。

      菡真心头一跳,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又听他说起父亲,自己心里钝钝一痛,转开脸不看他,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周渊林慌了神,双手捧了她的脸,轻柔的拭去了,轻叹了口气,“对不起,对不起……”

      菡真抬起朦胧的泪眼,摆首道:“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周渊林想起那桩惨烈的抄家大案,连坐几个氏家大族,虽已去京千里,依旧犹不住胆寒。他记起恩师把菡真交到他手里,他记得他的谆谆严叮密嘱。严师亦慈父,多少年来拜在他门下,宦海沉浮,少不得他提携扶持。他早已把他当做亲生父亲。自古伴君如伴虎,裴连海一朝势如中天,却想不到有一日会被年轻的帝王给连根拔起。

      二子裴冀山远在边疆,裴家出事后,竟也失去了踪迹。男丁都被处死,女眷充公,菡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裴连海向来视若掌上明珠,素来是最受疼爱的......

      周渊林犹自记得,出事前一个月,朝中一片风雨,裴连海是他恩师,为了不牵累他,竟是屡次冷着脸把他拒在了门外。

      那是去岁七月的一个黄昏。

      他刚刚下朝回来,身心俱疲。李福悄悄来到书房,告诉他门外有客。那是他第一次见菡真。

      菡真菡真,他只要念起这个名字就会禁不住微笑。当年在私塾里的时候,裴连海捋着一把老胡子,摇头晃脑地教他们念:“……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末了,最后一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先生爱莲之痴有的与周茂书一比,在他心中,在世人心中,他就是个真君子,不仅洁身自爱,为人宽厚,温雅可亲,亦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哪里与乱臣贼党搭得上半分关系?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底下传来一阵刻意压住的笑声,赵仲平私下对他道:“素闻先生老来得有一女,生得冰雪一般,先生爱莲至此,为她取了个闺名‘菡真’,先生说这话,可是为了招婿么?”如此一说,少不了嘻哈着挤眉弄眼。

      那时候自己也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菡真……应该更小吧。

      李福打开了后角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袅娜娉婷的身影,菡真穿着一件白雪绛纱披风,披风底端横绣着株朱线碧金梅,袅袅地缠上去,竟有点拆不开的架势。门对面是一架雪白的影壁,那时候她正背对着他,霞光笼在她身上,在影壁上拉出了一个个长长瘦瘦的影子。

      小菱等得心焦,见门开了,喜气洋洋的唤了声“姑娘!”

      菡真回神,徐徐往后一看,就这么撞进了周渊林的眼睛。

      这是头一次见爹爹最得意的门生,只要一说起他当年一举夺得红花郎,春风马蹄急的逸事,爹爹都会高兴得多喝几杯。那时年纪小不解事,菡真嘟起粉粉的樱唇不满道:“爹爹爹爹,我以后也要做个女状元!”惹得一屋子人大笑。

      周渊林一路匆忙,竟是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她方回转身来,眼睛泫然欲泣,往下一拜,凄切的一声“大人!”只把周渊林的五脏六腑都揉碎了。

      周渊林陷在往事里,一阵寒风掀开帘子,他疲倦的闭了闭目,只觉从前种种,皆若走马观花一般,朦胧得像场悲欢交集的梦境。有一两滴灼热的东西落在他手背上,他一惊,菡真却已是背过脸去了,又觉不妥,慌忙给他擦手背。

      他微微一笑,因方才受了风,伤寒一上来,又免不了几声压抑的咳嗽。他把菡真揽到肩膀上,又捉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细细摩挲着。菡真发了片刻呆,忽的闷闷问道:“你咳着也有好些时日了,方才怎么不叫大夫顺道给你瞧瞧?”

      似乎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周渊林听了却满心欢喜,他仔细把这话咀嚼了几遍,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菡真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回答,也静下来不说话,两人轻轻依靠在一起。

      半晌,周渊林忽然说:“不要怕,有我在。我会对你好。如果你......不愿意......”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是一顿,她若是不愿意他又能如何?菡真身子一僵,讷讷地不知如何回答,略挣开,与周渊林隔开了点距离。这便是回答?周渊林的心沉了下去,他垂下眼帘,默默地收回了手。

      帘子又被风掀开,几点雨丝飘进来,直扑到两人脸上,带来一片冰冷的湿意。周渊林把帘子压下去,珠玉在侧,而去国离乡,到底是喜是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泪倍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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