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花何所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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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三月末，一场缠绵的春雨牵牵绊绊，扯住了整个广陵镇。镇中的红花丹芍还未吐尽，就被这场犹带料峭寒意的雨，洗褪了半面脂粉。
天公不作美，镇子里人比往日疏落得多，街上只稀稀拉拉飘着些素淡的竹伞。颜自秋单薄的衣衫早被雨濡得湿透，一丝丝凉意渐入心肺一般洇染进粗麻丝线里，直到滴出水来他才感到寒冷。
他沿着河道不知往哪里走，河堤上栽的一排柳树裹了云烟，飘飘渺渺看不真切，他呆了半晌，牙齿格格上下乱碰。他记得前方不远便有一座茶棚，虽身无分文，亦可当作避雨的穹庐，思及此他苦笑了一下，如今自己身如丧家犬，除了家中一间漏雨的破茅屋，灶间冰冷的空锅，还剩什么？当初尚有母亲可激励自己，现在母亲尸骨刚寒，却是含冤而死……他眼睛燃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把知县刘一刀千刀万剐，眼睛转视茫茫江面，眼里的愤恨却又微弱直下，直至一片死灰。
秦泊江始凿于前朝元年，到如今亦是几百年的历史。因是南北物资要道，使得这片土地多了几分富饶。这几日受了汛，水上涨许多，柳树底下泊了几只小舟，用麻绳系在枝干上，乌黑的篷顶，兀自发着幽冷的光。
几日来赶上洪峰，又是逆风背水，来往的客商并不多；颜自秋怔怔望着那几只浮沉不定的小舟，心底一片涔涔凉意，小舟尚且有玄麻系葛，而自己呢？
另一头的拱桥底下响起一片划水声，岸上茶棚里立刻站起个船公，他飞快的披了件草编蓑衣，走上渡口候着。
一只矮矮的乌篷船慢慢的驶过来，待得晃晃悠悠停稳了，里面打起了帘子，走出一个奴仆模样的年轻男子来，他先是赏了那船公几个铜板，又急忙撑开一把油竹纸伞，小心翼翼的护着一个年轻男子出来。
竹伞打得低，颜自秋除了见到一个大致的身形外，并未见到这人长什么模样。他后面三步远跟着个年轻女子，身着靛青白底的衣裙，手里握着根长长的迎春。身后有个七八岁的丫头要为她撑伞，被她摇摇头婉拒了。
这年轻女子体态纤弱清秀，恍若春日里一朵白色的飘絮，一不留神几乎就会被吹落，随着那流水落花一同飘去。颜自秋心里微微一怔，旋即面上微微发窘，他忽然觉得在这个飘着细雨的春日里，那女子手里一串嫩黄的迎春花，似星星点点微弱的火花，无端的温了他的眸子。
正巧他站在渡口与街道交接处，正呆呆的，竟未发觉自己挡了路。李福微微作个揖，说道：“这位郎君，劳烦借个道。”
颜自秋恍然被人唤醒般，赶忙往旁边躲了躲，正目一看，方才与自己说话的男子生就一副浓眉大眼，骨骼粗犷，透着股踏实憨厚感；而他身旁立着一个锦衣男子，年纪约莫而立，面皮却白净如细瓷，朗目星眼，大概染了风寒，正用了快白巾捂了嘴，见到颜自秋，随即颔首微微一笑。
颜自秋赶忙作揖行礼，待抬起头来，两人早已过身而去，那个拿着迎春花的年轻女子恰巧经过他身旁，两人目光相触，她莹白的脸颊微微一红，立刻就低下臻首避开去。颜自秋只见到她乌黑的头发上别着根精致的玉兰簪子。飘飘忽忽，似开未开，起落间擭住了他的呼吸。
一连行了五六日的水路，菡真把肚里的东西都吐尽了，此时下船，湿润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虽舒去了不少舟车劳顿，却纾解不了嘴里微微的苦意。
她身边除了小菱再无其他随侍丫头，小菱也不惯坐船，这几日她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菡真怜惜她年纪小，只叫她拿了个小小包袱。
几日来都只在船上闷坐，脚步酸沉，她咬牙勉力前行了两步，筋骨竟是酸痛无比。刚走到渡口的柳树下，脚上一阵剧痛，菡真惊呼一声便软软的栽倒在地上。
颜自秋只见那头乌黑的的头发忽然矮了下去，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就扶住了她。“娘子当心！”话一出口，颜自秋就后悔了，他年轻的面皮上泛起一阵潮红，一对上她那双楚楚受惊的眸子，慌忙撒了手。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周渊林用帕子掩了口，轻轻咳了两声。清俊的眼睛蓄满关怀：“菡真？”
菡真脸颊一片酡红，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菱赶紧上来搀住了她，“姑娘！”这两日她并没吃过什么，身体虚浮无力，隐约间只见一个陌生男子扶住了自己，她自知不合礼，心里微微抵触，那男子也适时的放了手，这时手里的迎春跌落在地上，她看了眼，却不好捡起，心里悲愁，想起过往种种艰难，不觉滴下泪来。
周渊林推开李福的手，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菡真，菡真的额上冒着虚汗，一张小小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她还未来得及拭泪就这么被周渊林突兀的抱在怀里，心里受惊，挣扎了几下。
李福焦急得欲拦住他：“周爷，您身子……”话还未说完就被周渊林坚定的目光堵了回来：“去找郎中。”
“是。”李福应了，把竹伞交于小菱，匆匆上岸去。颜自秋见事发突然，也暗自焦急，于是毛遂自荐，上前对周渊林一揖道：“先生别着急，娘子只怕行程太劳顿，体力有些不济，小生不才，是本地人氏，先生如若信得过，便让我去找郎中如何？”
周渊林方才并没有细看这年轻人，此时听他说话，不免略略多打量了他几眼。见是个文秀的白面书生，心便放下几分，点头道：“有劳了。”一壁又扬声喊了李福与他同行。
颜自秋转身匆匆离去，袖口鼓了几口风，方才还冰冷的心脏，仿佛忽然被注入一股热力，竟像起死回生一般，把他生生拉回了这片真实可触的尘世中。
他步履匆匆，布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有几分滑。他忆起去岁冬天，也是这样一个下着绵绵冷雨的日子，他跑了几条街，追到吴郎中家里，只为老母亲讨两副便宜药材……
只是如今……他抬首望了眼惨淡的天空，那上面正飘着几缕淡墨一般的云烟。如今物是人非，他孑然一身，处境凄切。
神思茫茫，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何，这般劳碌又是为哪般，李福在他身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担忧地轻轻一唤：“郎君？”这一声撞入他的耳膜里，微微生疼，细细一回想，心里悚然一惊，只怕误了事；回头朝李福歉然一笑，李福报以一个宽厚的笑容，只道不妨事。方才一走神自己又是怨恨满怀，心碎神伤，忽然不知去吴启则家的路往哪走。遂伸手抓住一个路人，那人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是吓了一跳，听他打听郎中，只道是家中有人发了急病，便热心为他指了路。
刚敲过门，里面却是良久以后才有人来应。开门的是吴启则的妻子吴氏，她刚见颜自秋，眉毛一竖，忙不迭把门掩了。
颜自秋心里一寒，一把抵住门，说道：“夫人借一步说话!”
吴氏皱眉看了几眼他寒酸的衣服，不悦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颜郎，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道今日刮了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颜自秋虽穷困，面子却薄，吴氏这番话当即像是掴了他一个耳刮子。闷闷得让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种情形他早也想到了，只是心存侥幸，如果单遇上吴启则，那话倒还好说，只是这街头巷尾，谁人不知吴启则家里供着只母老虎？她要是不松口，管你家穷得有多揭不开锅，不使银钱就想看病抓药？休想！
她格格一笑，令人毛骨悚然，“颜生啊，不是大娘我不肯帮你，你瞅瞅，去岁为着你娘的病，你在我家铺子上赊了多少账？我家那个老不死的，天生是个实心眼，可我们也得吃饭呀，要是天底下都像你这样，我们救不着别人自个就先饿死了，这四乡邻里都知道你是个孝子，嗳，孝子归孝子，这亲兄弟也是明算账，念在你娘入土，旧账咱就不算了......”话锋一顿，她嘴巴一闭，眼睛利利落落地剜了他几眼。
颜自秋涨红了一张脸，拳头遮在袖子里捏得青筋暴起，却是吃了闷棍一般，一句话也吐不出。
李福在一旁见着过不去，心里歉然，他上前一步，礼貌道：“大娘，不知颜郎欠了贵府多少银钱，我来替他还了。”
“万万不可！”颜自秋一惊，拒道。
“郎君莫推辞，病人拖不得，我们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以后还仰仗郎君多帮衬些。您就当是我家主人一点微薄的见面礼吧。”
这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又护住他的面子，却哪里还推脱得？
李福几句话讲得气度不凡，吴氏少不得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李福虽是个奴仆打扮，却不卑不亢，一身半新藏青棉袍，一尘不染。她哼了一声，伸出尖尖的五根手指：“不多，五两纹银。”
颜自秋气得浑身乱战，他驳道：“郎中总共不过为我娘探过两次病，开的也是些不济事的便宜方子，哪里值这么多钱？”一言至此，也顾不得吴氏是个妇人，用手指着她的鼻尖，气势却像要扑上去打她一样，“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吴氏吓了一跳，脸色一变，退回门后，锐声道：“你这个疯子！就当老娘被疯狗咬了，天上落沙也不指望你那几个死人的钱，钱我不要了，你们另寻地方撒疯吧！”
李福忙上去抢了门，面色焦急，“夫人！人命关天！”
这么一闹，左邻右坊闻了动静的皆探出头来看热闹，这吴氏为人虽泼辣厉害，却是极爱面子，无奈，只得把他们让了进来。她冷冷睃了眼颜自秋，见他黑着脸，也不敢再惹，强压下气焰，自去里面找吴启则了。
吴启则正在歇午觉，听了婆娘说了事，一时气得浑身乱战，指着她骂道：“我说你啊，你是掉钱眼里出不来了！”
吴大娘两边受气，愤愤地摔下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嚎起来：“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又不是开善堂的，别给我打肿脸充什么胖子，要是人人都这样，我看我们就该喝西北风去！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颜自秋两人等在外面，也听到了动静，这吴氏虽可恨，但坏了人家夫妻感情，心里也是大过意不去。吴启则充耳不闻，不管自家婆娘，忙背了药箱，脸都来不及洗一把，匆匆走至屋外，向两人作揖赔礼：“贱内粗鲁，两位见笑了……”
颜自秋见他两鬓斑白白的向自自己鞠躬，眼里早已一酸，忙不迭扶起他来：“先生快请起。”
吴启则看了他一眼，一怔，道：“你母亲……？”
颜自秋泪眼婆娑，点了点头，“先生还是先瞧病人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落花何所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