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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高树悲蝉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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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刘胡安一身丧服上朝后,禁中街衢皆白。北地的朔风刮得旌旗猎猎作响,一派肃杀之色。孙奕雪展颐朝周渊林一笑:“老贼的兵权被皇上收回,可不等于砍了他的左右臂膀么?”周渊林道:“如此又如何,皇上一天仰赖他,他就一天不倒。”孙奕雪苦笑:“可不是,任重道远。”
过了大半月,李福匆匆忙忙踏进门来,禀道:“大人,有人要见你。”说着,凑到他耳边耳语道:“说是托裴公子之请。”周渊林脸色微变:“他还在外面?”李福忧虑重重:“大人可否还记得上次拦街的那人?我怕是刘胡安那老贼给你下套,喊几个人打出去便罢了,欺负到家门口,还真以为我们是泥捏的不成!”周渊林默然不语,丢下手中物什,急行至门口。只是街上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到什么人影?李福也暗自吃惊,捉了看门家仆问道:“人呢?”那家仆战战兢兢答道:“走了,不过留了句话,‘今日未刻,金堂,过时不候。’”
话音刚落,周渊林便吩咐道:“去金堂园。”李福忧虑重重:“大人…..”周渊林认镫上马,淡淡道:“该来的,躲不掉,你不必为我担心。”旋即挥鞭离去。李福见劝不了,立刻跨上马背,追着过去。
粱复双手环胸,抱着把大刀,刀柄髹饰外域花纹,顶着粱复浓密的胡髭,杀气腾腾。见周渊林下马,他便上前一步,抱手施礼:“大人里面请。”
紧闭的门一一打开,门口各侍立一人,寻常打扮,却目如闪电,紧扣着周渊林。愈是这样,周渊林愈是放松,他淡漠一笑,伸腿垮了进去。
裴冀山身着一件白色狐裘,洁白如雪,挑拣用心之至,并不见一根杂毛,贵气逼人。腰围蟒纹玉扣,鬓若刀裁,因常年戎马关外,面皮不如周渊林细致。正在意料之中,周渊林微微一笑:“二公子。”裴冀山笑回道:“你比我年长,这声二公子搁从前尚可,如今是万万担当不起了!”
两人相对而坐,有侍者进来奉茶,侍者目光在周渊林身上逡巡良久,倾首用番语与裴冀山嘀咕了几句,裴冀山亦用番语回答他。那人即点点头,放下茶盏出去了。
周渊林若无其事道:“当年擒获一个胡虏,军中无一人能听懂他的话,为此你还勤奋跑去向牧民请教。”裴冀山沉默一会才苦笑道:“谁能想到,从前卖命效忠的后来却要杀自己,而一直眼红的敌人,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想做苏武,可情势却把我逼成了李陵。”
周渊林无话,裴冀山眼睛渐渐红了,拳头捏的咔咔响:“我无所谓声名,无所谓生死,更不怕臭名青史,就怕懦弱,亲痛仇快!”
周渊林沉顿,半晌才问道:“辽人如何?”裴冀山愣道:“辽王甚喜汉学,录了不少汉人当官,很敬重人才。”周渊林道:“那你可知燕云、马山两城的事?”裴冀山沉默不语,半晌才沉顿地点点头。
周渊林又道:“冀山,你还记得我们初次去燕云的时候麽,那时候你不服水土,闹了半个多月的肚子,还是一个老伯帮你治好的。你知不知道,屠杀全城,他就是其中的一具尸首?还有其他的老百姓,他们做错了什么?”裴冀山浑身发抖,脸色泛白,颤抖说道:“你别说了。”
周渊林顿了顿,继续问道:“你可想过菡真?她要是知道最敬的兄长竟投靠胡虏,她会如何想?”
裴冀山脸倏忽冷若死灰,他双手颤抖,暴怒一拂桌上器物,片刻后又捂住脸,压抑哭出声来。周渊林不再说话,静等他平静下来。半晌后裴冀山情绪稳定,问道:“她怎样了?”周渊林道:“很好。”裴冀山默默道:“有劳你。”不久有人推门而入,一个陌生男子用汉语道:“驸马,时辰到了。”
“驸马?”周渊林吃惊。裴冀山苦笑:“亡命之徒,徒得公主垂青罢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青色玉玦给他:“替我报个平安,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快点回去。”周渊林接过,抑不住心中怀疑,问道:“如今两国势同水火,你们又是怎样进城来的?”裴冀山笑道:“区区城禁,怎么拦得住我。这恐怕是最后一面,于国于家我都是个罪人。将来若兵戎相见,你不要手下留情。”周渊林郑重道:“我会的。”
直到周渊林离开一刻钟,裴冀山才站起身来。粱复从外面进来,脸色焦急:“城中军丁正往这边过来,是不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裴冀山沉思一会,问道:“城北的人准备好了麽?”粱复答道:“一切妥当,只等公子下令。”裴冀山冷峻着脸背过去,“等火一起,咱们就出城。你留下,一切小心行事。”
这日天干物燥,不知是哪家没管住火,又趁着大风,烧着了整条街。城中军民联手,提着水桶灭火,一条青石板街淌满水渍,四处奔走着惊慌的人群。火光映红了小片天,周渊林勒住马缰,问李福:“看出走水的是哪处?”李福抬眼看了半日答道:“在东北边,看起来像是老先生从前的府邸。”周渊林淡淡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手中玉玦是裴家传物,周渊林紧攥在手里都发烫了,还是不敢拿出来再看。两人踽踽往府中走,周渊林说道:“昔日佛祖遇饿虎,割肉啖之;如果给你一把刀,让你非杀人不可,你会选谁呢?”李福二丈摸不到头脑,认真答道:“当然选最厌恨的人。”周渊林渺淡一笑:“什么人最可恨?”李福答道:“不忠不义,奸险狡诈。”又问:“世间犯杀戮罪的比比皆是,平常人要是有割肉的胸襟,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为佛?”街上人群寥落,惨白的幡胜被风裹挟,发出凄厉的怒号,似千万鬼哭一般。周渊林失笑:“世间还是人多。”
夜黑得越来越快,才到黄昏,街上已挂上幢幢晚灯。菡真病了。在外面就能听到她低低的嗽声。屋中地龙熏得让人发汗,几个婆子躲在隔间剥剥嗑着瓜子,絮絮地说着闲话。
“才端的药进去,又好生生送回来了,一口都没动。”
“哼,长得狐妖狐媚的,还不是故意招惹着主子过来,我以前侍奉夫人,顿顿药都不落下,唯恐成为别人的绊石子。可叹心眼太实,不懂讨人喜欢!”对面邓嬷嬷笑啐:“呸,人都死了,轮到你嚼舌根子,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房里当差,小心轰出去了!”周嬷嬷骂还道:“一年到尾作牛作马,死活累着,人前还得陪着笑脸,还不许我背后磕叨磕叨?就算是天家身边的人,嘴巴缝得死紧,那还不得憋死?”
说完,门忽的一响,两人皆吓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是风吹的,便起身把门重新掩好。眼快地望院里一瞅,即嗤笑道:“爷儿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不到三日便过来看一回,不过是个外姓的破落户,怎么跟心尖似的。”
邓嬷嬷兑了盅酒,答道:“从前见你侍奉夫人便不大情愿,怎么现在反倒护起她了?”周嬷嬷道:“我哪里是护着她,嗳,你说说,我家点玉哪点不如人?除了没好家世,样貌才干都是不让人的!可恨晚让她入了园子几年!我们还同姓呢,同个祖宗,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邓嬷嬷一口酒差点呛着:“尽撒疯,母鸡下蛋也就你家的是金的!你就尽怨阎王老爷吧,没给你闺女衔个金汤匙!少皂罗,赶紧吃点,过会还要去传菜呢。”
菡真半卧在榻上,三个丫头也拥坐一处,帮忙挑拣绣样。镶翠问道:“我看架上许多书,总喜欢把人比作其他东西,感觉挺好玩的,像什么如狼似虎,如花似玉,如…..”小菱扑哧一笑:“镶翠姐姐,怎么尽是如什么如什么的?”镶翠脸微红:“我就认得几个字…..”菡真微笑道:“岂止呢,这样的譬喻多得很,君子如兰似麝,小人畏缩如鼠,这都是为了形象好记才打的比方,例如中山狼,就是讲的一个读书先生救了一只狼,后来却被它吃掉的故事,从此便借了这典故来指代那些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人。”镶翠拍手道:“果真,单是说那人怎样怎样总觉得啰嗦枯燥,反而一比方通俗易懂多了呢。像院里那几个婆子,整天唣啰,像老母鸡似的,只会叫唤,不会下蛋!只是我不认字,听听还好,自己看还是看不懂。”几个人见着玩法新鲜,各自举例说起院里各处的人来,少不得一顿嬉笑。
点玉从旁插嘴道:“我觉得大人就像极了书上说的梅花,高清玉洁,真正的君子风范。”菡真抿嘴不语,翻至一页草木画笺,半晌才微笑道:“山中人兮芳杜若,石泉兮阴松柏。若非比不可,梅花不如杜若。”小菱面露惊奇:“杜若是什么?”菡真摊开手中画册,三人望去,不禁噤声。杜若叶片修长,似兰花,却更宽一点,中心攒出洁白花朵,临水生长,意态愀然,片尘不染。仿佛真如一个隐世的翩翩公子。镶翠道:“这种花很少见,都没人养。”菡真道:“杜若爱洁,非水泽不栖,要是人人都能养,那岂不是俗物么。”这样的人,怕也只有这么一个吧。她心中低叹。
点玉抿唇,一语不发。小菱笑道:“周爷像杜若,是叶子,姑娘便是花了。”镶翠也点头憨笑:“这样好。”菡真脸颊一片酡红,面有恼色:“不要胡说。”
“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黄昏深闭门。”门口有人满脸和煦笑意,修长指尖轻叩门扉,击节唱道。“要非比不可,姜花不如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