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恰似长情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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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中秋节，午后，镶翠急匆匆地奔进屋内，直唤裴姑娘，小菱掀开门帘出来，见她跑得满面通红，气都喘不上来，忙递了碗水，道：“姐姐莫急，出了什么事？”镶翠喝了水，从袖间掏出一把扇子，说道：“大人方才遣人从书画院送来的，要裴姑娘马上回信去。”
小菱接过去一看，原是把精巧的高丽摺叠扇，扇骨不过几寸，合拢如束在一起的蝉翼。扇尾轻坠一束粉杏色流苏，轻巧可爱。小菱笑道：“我这就去给姑娘，你先等等。”
菡真听说，难免有些惊奇。褪开扇骨一看，扇骨饰以天青色玳瑁，光泽婉转；雪白的绢面上洁净无尘，上面只题了半阙小词：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小菱在一旁偷偷观看，因她不识字，菡真也没避着她。不防她吐吐舌头催道：“姑娘快回信呀！”
手指摩挲手中摺扇，菡真心中七上八下，只是呆着不动。从在广陵那日起，他就一直未理会过自己，饮食用度安排虽尽心，却从不见他跨进自己院子半步。他不是不理她么，怎么这回又巴巴地写什么信过来？大半个月积压下的幽怨在她眼中流转，几欲滴上扇面。镶翠从外间走进来，急道：“裴姑娘，大人正等着呢！”
小菱早为她磨好墨，她顿了顿，终于拿起笔续上了下阙词。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黄昏周渊林匆匆回到府里，眼角眉梢神色飞舞，不知沾染了什么喜气。换上衣裳后他来到菡真的院子，兴高采烈对她说道：“快换上衣服，我带你出去。”
她脸上有惊讶色：“出去？去哪里？”周渊林笑道：“今日是中秋，我怕你在家中太闷。”说着，转头就吩咐点玉拿了套男装替菡真换上。
菡真长在深闺，从未去过上京的市衢，她偷偷抬眼看了眼走在她身旁的周渊林，夕阳落在他柔和无须的颌上，又转漏在洁白的中衣领口，明晃晃的耀眼。她盯着他若有所思，忽然额上一痛，撞到了一根柱上。周渊林闻声回头，禁不住拉住他，笑出声来。她脸上一阵懊恼，挣开他的手往前走去。周渊林收住笑意再次把她拉到身边：“你认识路？小心，这街上到处都是拐子。专挑你这样的年轻姑娘。”菡真眼睛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傲然道：“我穿的是男衫。”她身材袅娜纤细，不堪盈盈一握，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周渊林移开眼睛，嘴角微翘，踏步往人潮涌动处走，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未必，现在娈童的也多。”菡真片刻后才楞过来，激灵灵一颤，急忙追着他的袍角而去。
周渊林放慢了脚步等她赶上，侧首一瞧，忽见她朝自己粲然而笑，他遽然一呆，直觉四周人群哗然如潮水而退，世间万物皆若云烟，眼中心中只有面前这个人。“天不老，情难绝。”心中击鼓一般响起这句，他眼睛不挪一分，从袖中滑出那柄高丽扇，向她递去。菡真面颊又是一红，心里发虚，笑容渐渐消隐而退。周渊林不知底细，眼见着笑靥忽然枯萎，心中怅落，正悔不该唐突。想要若无其事收回扇子的时候，不想菡真微微靠近了他，手握住了扇子不放；落霞满天，如一片巨大的轻纱罩住了红尘万人，她抬眼静静地凝视着他：“好漂亮的扇子，哪里买的？”
周渊林郁郁地吐了口气，这样也好，他心中默念着。旋即松手，任由扇子落到她手里。“相国寺最近来了个东瀛客商，贩卖各种精巧玩意，高丽扇只是其中一种，说到扇子，东瀛国的倭扇更奇巧美丽。”
菡真眼中放出光彩，只殷殷地望着周渊林，“真的？”周渊林见她兴致高涨，起了戏谑的心思，故沉了脸，答道：“假的。”菡真见他面容忽然冷肃，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心就胆怯了一半，扯着自己的袖口，垂下了臻首。他眼角勾起一抹流光，轻佻一笑，执起她的手就走：“当然是真的了。”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齐集各方奇珍异宝，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蕈席、屏帏、洗漱、鞍辔、工件、时果、腊脯之类。靠近佛殿的廊庑，更有许多各寺庙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的年轻姑子，其中夹杂不少放荡子弟，如甜蜂腻蝶，不住与她们调笑。
菡真走走停停，眼睛都花了，掂起一枝雪柳儿看了半晌，眼睛闪烁着惊奇的光彩。铺子后立着个头上插满珠花的妇人，望着菡真清秀的脸，眼珠一转，即笑吟吟地探出身子，道：“小哥可是有意中人？姑娘们都喜欢这式样的，二十文，包她把一颗心都捧出来给你！”菡真以为她误会，闹了个大红脸，买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周渊林在她身边听了妇人的话，心念一动，掏出钱付了，妇人为他们包好，脸上有暧昧笑意，有意无意对周渊林道：“祝郎君早日摘得美人心！”周渊林抬抬眉毛：“承你吉言。”菡真欣喜接过，轻轻道了声“多谢！”
相国寺周遭便是瓦市，除了正经去寺中烧香拜佛的，更有无数摊贩游人，若不是早就探好东瀛商人的地址，两人只怕走到明日也难以找到。
东瀛在当朝又称倭国，倭商在地上铺了一张大毯，上面堆满了外国货物。乍看不起眼，价格却高得令人咋舌。倭商来京许久，货物都快告罄，其中倭扇最俏，价格虽昂贵，竟被抢购一空。菡真不禁大失所望。那倭商能讲一口熟练的京都话，见两人面有失望之色，即从袖中掏出一件玉器来。玉器圆和高不过两寸，顶端挂着根细细的银链，通体莹润，玉脂里待吐梨花两朵，却不是雕刻而出，仿佛是天生长在玉里，巧夺天工，令人惊奇。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原是盒馥郁的胭脂。轻轻一嗅，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袭人而来。味道清雅不俗，京中少见。左右翻看，完全挑不出一点瑕疵，她喜欢不已。那倭商见她喜欢，那一面就是喋喋不止，把胭脂说得天花乱坠。周渊林抬手止住他，径直问道：“多少钱？”倭商话还没说完，被他这么一打断，字尾还没吐出就生生咽了回去，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伸了一根手指结结巴巴道：“一、一、一百金。”
两人出来没带那么多现钱，周渊林借了纸笔，写了自己府宅，递给那倭商道：“把东西包好送到这里，自然会有人给你银子。”那倭商故作难色，支吾不肯接过，周渊林淡淡扫他一眼，漠然道：“你在瓦市里虚抬价位，欺诈百姓，还真以为官府不知道？谁借你这么大的胆子？”倭商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吓，面色顿时变了，点头哈腰道：“官人放心，小的定然好生送到。”周渊林笑笑：“那多谢。”
两人走远，菡真问道：“他真的虚抬价钱了么？”周渊林答道：“未必，我只是吓吓他。”
“是么。”菡真望着他，心想，他倒是喜欢故作威严呢。犹不住掩嘴一笑。
他转首望着她，温言问道：“出来这么久，饿不饿？”他不说还好，一说还真觉得饿了，她摸了摸肚子，朝他嘻嘻一笑。相国寺附近店铺□□粥菜肴俱佳，相国寺地处城南，客商巨贾云集；京中有名的酒楼大都聚集在此，而其中最盛名便是淑芳斋。
淑芳斋宽宏广茂，连楼梯都快赶上半个大街的宽度。因为今日是中秋，酒楼从妓馆请了数十年轻女子帮忙卖酒，一路走上去，便有无数白生生的酥手递上酒杯来。周渊林紧紧拉着菡真的手，从脂粉堆里穿梭而过，几个妖娆的女子倏忽一把扯住菡真，菡真惊吓，挣扎了几下，不防头顶巾帻被扯落在地，一头青丝泻了出来。京中也常有富贵人家携妻带女出来游玩的，那几个人并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缠上来。酒泼了两人满身。周渊林把菡真紧紧护在怀里，一面转过头冷冷对众女呵斥道：“退下！”
李福带了几个侍从在旁边挤了过来，替两人解了围。又听周渊林道：“去给夫人买件新衣裳过来。”原来他们一直远远跟在两人身后，以防不测。菡真听他这样称呼，羞報不已，深深埋首，两手怀抱过去，紧紧攥住了他的腰带。
座位是一早预定好的，一扇门，几页山水屏风，便隔开了一方天地。鼎沸人声如风雨远去，只剩淅沥一响。李福飞快就买来了新衣，周渊林避开，两人都换上了。
临窗对着汴河，京中人每年都会在中秋夜放羊皮灯祈福，河上飘着无数羊皮小灯。灯火徜徉的长河蜿蜒在两人脚底下，晚风欲来，衣袂翩飞，就如同神仙在俯视万丈红尘。菡真倚窗而立，有风拂乱满头青丝。周渊林站在她身边，对上她的眼眸。一剪盈盈秋水上浮万盏河灯，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一路烧到了他的心里。
“别动，你眼里有东西。”他忽然凑到她面前。她惊了一下，浓黑睫毛哗地一下盖住眼睛，又哗的一下打开，定定地望着他，“是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是什么，当然是我。”他紧紧抱住了她，头低了下去，轻轻说道：“天不老，情难绝。你怎么如此大胆。”一声喟叹，菡真的心漏跳，冷不防他已吻下来。
周渊林轻轻揉捻她的唇，唇齿相接，堵住了气息。她微微一仰，张开嘴唇迎纳了他。身子前倾，软倒在他怀里，手中一松，高丽摺叠扇旋飞在地，微露一行漂亮的灵飞小楷：“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恰似长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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