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敢念君恩深 ...
-
皇帝亲下江南,周渊林再想推脱如何还找得到借口?所以自那日回去后就吩咐了回程事宜。高四叔夫妇自是舍不得,长亭十里相送,深情厚谊,令周渊林一行感怀不已。
上京外城有一条大河,通贯四方,沿途种满了许多榆柳,翠色延铺十里,洒下一片荫凉。而周渊林等到上京,已是七月底了。还未至家宅,管家李贵便亲遣数十小厮在城外城濠候着,夏日的蝉聒噪声将止为止,嘶嘶的残音飘散在柳梢头,引起心头一阵郁闷的焦热。犹存三寸毒辣的日头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像泼油一样滚烫。几十个人敞开衣襟或坐或立,手里摇着大蒲扇,汗水依旧下雨一样湿透了前襟后衫,怨声迭起。
过了一盏茶功夫,在河口探风的小厮急匆匆跑回来,脚步快得几乎被横亘的榆树根绊倒,他兴冲冲地说道:“李管家,到了!到了!”李贵蘧然起身,脸上红光焕发,身后众人也立刻抖擞起精神,向渡口奔去。
李福最先下船,李贵见到他即忙不迭问道:“大人呢?”李福颔首:“下来了。”李贵朝他身后望去,旋即大步跨前,老泪纵横而下。周渊林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劝解了好一会,李贵才止住哭声。众家仆帮忙抬携行李,一同引马而归。
菡真依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向晚时分,即涌入不少仆妇婆子,用钩子在廊下挂上许多新灯,照得房廊一片通明。另又抬来许多箱子,在菡真主仆俩面前一一打开,笑道:“姑娘好福气,这是湘云绣馆最时兴的花样,针脚滚捻都出自最好的绣娘!”菡真随目看去,只见箱箧间装满了新衣裳,笼笼绸缎,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她心上一热,脸颊即染上一层红晕,并未答话。
另添了许多家具物什,菡真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可这些老婆子一直在那聒噪,非得拉着她一一看过才肯作罢,小菱拿了些钱打赏了,众人才心满意足散去。一窝蜂过来,又一窝蜂散去,院里一霎便静了下来,小菱朝屋外皱眉,不满道:“姑娘,这些人真会讨赏。”
菡真微微叹了口气,道:“大家贵族虽看起来光鲜,可往往都是个架子罢了,人人蛀生在这,无非是牟些私利。”小菱沉默了片刻,安慰道:“姑娘放心,我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菡真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少顷,屋外有人打灯过来,菡真倏忽惊动,走到门边观望。院内晚风浮动,灯笼在廊下虚虚晃了晃。一片光影如流水一般在青砖地上流动,悄悄窜上了菡真的裙角。从外面走过来一个陌生婆子和两个丫鬟,王婆子朝菡真笑道:“姑娘怎么还没歇下?”菡真面上微有失望之色,她轻轻点了点头,答道:“就歇了。”王婆子复笑:“那就好,外面风大,姑娘身子单薄,多穿点再出来。我后面两个是镶翠、点玉,”说着回身朝两个丫鬟道:“这是主子,仔细瞧着了,以后可得仔细伺候。”镶翠点玉两人眉眼弯弯,应了声是,又朝菡真福了福身子。
菡真生性冷淡,不喜与人打交道,见两人面貌陌生,心中便不大欢喜。只是从前家中一干姐妹都成前尘,再想只是徒增伤悲,遂随便点点头,回房去了。
她坐在绣墩上,怔怔看着桌上滴泪的红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半晌,又站起来在廊下,而院子里一片黑魆魆的,只见到朦胧的树影。
小菱在屋中看着,扑哧一笑:“姑娘,别再盼了,周爷今日进了宫,李大哥告诉了我,得在宫门下钥才能回来。”菡真心事被猜破,脸一烧,睨了她一眼:“小小年纪,天天都在乱想什么呢!谁说我在等他!”说着又走入房中,回头望一眼,又过去把门关上了。
小菱还是捂着嘴偷笑,见菡真佯装发怒,生生忍了下去。
周渊林脚步刚落,即有宫里内侍传召,皇帝在书院等他,不过穿了身寻常斓衫。他笑吟吟对周渊林道:“脚程比朕慢多了。”
周渊林微微一笑:“皇上是天之骄子,臣一介凡俗,怎敢妄想并论?”皇帝掀袍坐下,笑骂道:“油嘴滑舌。”
周渊林低头:“京中油贵,臣并不敢多吃。”内省都知唐缮喜在一旁侍立,听闻后忍不住引袖掩嘴。
皇帝不再理他,兀自说道:“上次说的降职可是真的。朕也想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这谏官们的嘴都像刀子一样,朕可招架不了。”
周渊林道:“臣明白,这是臣应得的。”皇帝盯着他,沉吟片刻,道:“你本善诗书,就先贬你去书画院当值,过几个月风浪平了再慢慢升迁回来。”
周渊林心中一震,贬黜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就连项上人头他也不敢保证能保住,皇帝深顾情义,于君于臣,已是极为难得。他恭谨跪在地上,郑重朝他磕了几个头,“陛下恩情重如山、深似海,臣惶恐今世报答不了陛下恩情,臣......”忆起自己不顾职责,一时意气奔走,忽然哽咽难言。皇帝不发言语,静静受了。半晌忽笑道:“润之,别跟我说什么今世后世的,难不成你还想为朕当牛做马?朕不信那套,你若有心,就安安心心、心无旁骛地辅佐朕治理这大好江山。”
两人再叙片刻,等到出宫,已是月出时分。出了宣和门,走不远就有人拦住了他的马:“相公请留步。”周渊林见这人一副武士打扮,面目生就大髯胡髭,黧黑凶悍,即皱了眉头,冷冷问道:“你是谁?”
武士朝他一抱拳:“我家大人请相公过往一叙。”周渊林瞥见他腰上佩剑挂了一张牌子,顿了顿,嗤道:“你是刘府的人?”武士一按佩剑,盯着周渊林,嘴唇掀了掀:“正是。”
李福率了两三个长侍打马上前,浓眉一竖,喝道:“我家大人没空,你想怎样?”武士退了一步,往后看了一眼,后面亦是聚了数十个武士打扮的人,皆虎视眈眈盯着周渊林主仆几人。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会对周相公如何,只是我家大人说要见,就得见。而你,”他顿了顿,捏住剑柄的手紧了几分:“我就不敢保证了。”李福听他话语傲慢无礼,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把火烧上来,腰间长剑“咻”地一声出鞘,直指武士胸膛。霎时四周聚集起刘府的侍卫,团团围住了他们。街上行人见事发突然,又惊又怕,急忙躲得远远的,又怕错过好戏,纷纷走上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伸出头去看热闹。
周渊林威严扫视一圈众人,侍卫们慑于他的目光,微微退了一步。他沉声喝道:“李福,退下。”李福惊疑不定,回头望着周渊林冷峻的脸:“大人......?”周渊林上前一步,嘴角漾出一个莫名地笑,悠悠问道:“素闻国舅爷礼数宴客都是一等一的好,不知今日是周某看错了还是国舅爷用人不举?”武士面无表情,自顾下自己,旋即喝退随众,抱拳道:“属下粗鄙无礼,得罪了相公,还望海涵。”周渊林抬了抬眼,道:“海涵就算了,叙话容易,不过国舅爷身份高贵,家中又是藏金纳玉的,不会连张帖子都缺笔少墨么?当街拦人是何道理?”武士当即语塞。周渊林冷冷一笑,轻轻扬了手中马鞭,自顾而去。李福等人跟在他背后,临走还不忘朝那武士耻笑几句。
刘府侍卫长欲再拦,被武士拦住,他莫测道:“周大人远胜国舅爷。”侍卫长脸上又疑又怒:“你究竟是为谁办事?”梁复凶狠的瞪了他一眼,粗声道:“为自己的眼睛。”那侍卫长被他一吓,脸色发白,瑟瑟地缩回头去。待得粱复骑马走远了才恢复过来,啐爹骂娘,底下人不免偷笑一番。而周遭看热闹的民众见事端并未被激起,索然无味,各叹几声也散去了。
行到朱雀街,身后马蹄达达,李福以为那厮再追,赶紧挡住周渊林,却见赶来的是位宫中内侍。唐缮喜趋马上前,施礼问道:“周大人可无碍?”周渊林点点头:“有劳都知,并无甚事。”唐缮喜仔细看他,笑道:“宫门方才下钥,陛下担心大人不识路,特叫我在后头跟着。”周渊林轻轻一笑,“有劳陛下挂心。”旋即偏转话头:“宫门既下钥,都知今晚宿哪?”唐缮喜复笑,“我在城中有位故交,多年未见了,正好拜访拜访。”
“既然都知要拜访故交,我就不敢留宿了。”唐缮喜笑笑:“谨承大人美意,时候不早,大人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有早朝呢。”两人人便告辞分手。
翌日早朝,周渊林在宣和门前下马,周围一众官员皆离他远远的,三五一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周渊林面上微微一哂,也并不去套近乎,昂首待宫门开启。但见眼前走来一个身披朱紫蟒袍的中年官员,他便挂了一丝惺惺的笑意,敛衽行礼:“刘大人。”
刘胡安腰插笏板,眯了眯眼睛,笑道:“年轻就是好,周大人即使换了身绿衣也是风姿卓然。”周渊林一笑,淡淡回道:“枉生一副皮相,空食社稷粮饷,周某惭愧。大人昨日可有什么话要指正周某,昨日时候实在太晚,现下周某微微空闲,但望聆教。”
刘胡安捋捋胡须,“周大人何须警惕至此,周大人年轻有为,承蒙皇上亲下江南回京,老朽当然是想多多沾染恩泽了!”
周渊林听他讲完,见刘胡安仪态自如,便轻轻哂笑:“天家皇恩浩荡,周某福薄,只怕辜负陛下厚望,不过国舅爷身居高位,还望与陛下多分分忧。”刘胡安得意,“自然。”眼风犀利一扫,又道:“大人过谦了。”
周渊林欲再说,听到内侍唱门,便缄口不言了。远处马蹄声急,孙奕雪匆匆下马,跟上了随行队伍中。周渊林走到他身边,轻轻笑了笑:“孙兄。”孙奕雪转首一望,惊喜于色:“润之!你可算回来了!”两人一起往禁中走,周渊林忽指着他的幞头笑道:“听说夫人甚是贤惠。”孙奕雪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己把帽子扶正了,嘟囔道:“是是是,所幸你不是女儿身,刁钻成这样估计也要去榜下捉婿.....”忽见周渊林脸色沉了下来,忙嘻嘻一笑,扯到另一处:“沿海近日到了几船鲜鱼,大半年不见,下朝后我替你洗洗风尘!”周渊林唇角淡淡衔抹笑,也不应他,宫门前排开一列小黄门,白玉台阶延展而下,他整了整衣衫,转头对孙奕雪道:“到了。”
这日奏罢朝事,皇帝多滞留了一会,他扫了眼百官,淡淡问道:“听说昨日有人公然在禁中挟持朝廷命官,这是怎么回事?”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一人答话,皇帝手指叩在龙辇上,语气不耐地重复了一遍后,刘胡安跨出队列,跪拜道:“皇上明察,臣只是想请周大人过府小聚一下,不料家仆凶横,是臣失职,臣恳请皇上降罪。”说着重重磕了一个头。
皇帝转视周渊林,问道:“周卿,国舅爷说的可是实情?”周渊林一抬长袖,平举至头,道:“蒙国舅垂爱,国舅爷无罪。是臣误解了国舅的意思。”
皇帝微微一笑,唤起刘胡安,刘胡安受了,不住谢恩,只听皇帝道:“误会解开便好,朕希望从今以后,你们都共同为社稷效力,安稳朕的江山,朕必如先皇一般给予厚待。”
众人应是,跪下磕头,山呼万岁,朝会散后,周渊林冷冷收住笑意,刘胡安皮肉不笑地走至他面前,道:“日后多多相处。”周渊林盯着他锐利狡诈的眼珠,咬牙切齿挤出了个笑:“国舅抬携。”刘胡安审视了他半晌,哈哈一笑,朱紫莽袍料峭窸窣,转身离去。
孙奕雪步行至他身边,轻轻问了句:“如何?”周渊林摆摆首:“还能如何,脚履薄冰,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正要出去,唐缮喜遣了一个年轻内侍到两人身边,悄声道:“两位官人留步,陛下在金德楼设宴。”周渊林与孙奕雪对视一眼,点点头,转身随内侍往金德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