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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七

      2009年5月下旬,徐大娘进了一次医院。
      那天早上我突然发现徐大娘有点迷糊,睁不开眼睛,怎么晃都没动静,我吓坏了,马上告诉徐大爷。徐大爷拨打了120,那也是我第一次坐救护车,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救护车是收费的……
      到了医院,庆赫叔也到了,我静静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跑前跑后这种活我插不上手,我也不懂,我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后来听说徐大娘那是脑梗,医生给开了不少药,还吩咐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打那种很贵很贵的针,病理方面我不懂,但我多少明白,徐大娘身上的病,真的不少,也挺重的。
      徐大娘住院的那几天,庆赫叔给我放了一个礼拜的假,起初我说不用,后来他说,这一个礼拜你好好休息,不用不好意思,这次多亏了你,老太太才没啥大事。在医院有我们照顾就行了,等过一周出了院还得你多费心。另外我还想跟你商量个事,老太太这情况你也看着了,身边真离不开人,等回了家,我那意思……
      我说,行,我明白,反正我对象也上广州了,那一天假期我不要了。
      他说,行行行,那太好了,真是好姑娘,好姑娘。这样,我给你涨钱,一个月3000,我妈给你照顾,我放心。
      我想,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钱和假期了。
      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赵辉打电话,想告诉他我有一周的假期,而且以后恐怕都没有休息日了,我想坐火车去广州看他。
      在电话里,我对他说,赵辉,我想你了。
      他说,晴儿,我也想你,不过我在这边那小窝我自己住都费劲,你来了还得吃苦。
      我说,我不怕吃苦,我就想去看看你。
      他说,算了吧,等过年我回去看你,你自己走那么远,我也不放心。
      我说,你走了三个月,我怎么觉得跟三年似的呢?
      赵辉笑道,我倒觉得跟三天似的,在我这边累得黑白颠倒,都快过糊涂了。
      我说,嗯,那你注意身体,别光干活不吃饭。
      他说,放心吧,一顿饭能吃一头猪。
      之后他便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我能理解,男人就应该以事业为重,我能做的,只有支持。
      去不了就算了,我还有另一个急切要去的地方,那就是王铮的酒庄。
      到了那,我惊呆了,门前的柜台里坐着一位大美女,雪白的皮肤上只擦着淡淡的粉底,眼睛大得透亮,单马尾,白衬衫,脚上穿着白色鱼嘴平底鞋,再往上还有黑色中裙。
      我问,跑跑?
      她说,啊……晴儿姐!
      我说,你不是记账吗?怎么跑前台来了?
      她说,那个……王经理说……
      这时候王铮走出来了,说道,呀,晴晴来了?
      我鄙视地看着他,说,大叔你怎么变得这么猥琐了,还把跑跑弄成这样。
      他说,我怎么猥琐了,是你们简阿姨这么叫你的,跑跑来之前我是打算让她记账来着,可你也没说这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啊,我觉得让她在后面可惜了,所以就把她搁这了。
      我说,大叔你糊弄我玩呢是吧,你当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让跑跑给你吸引顾客吗?真是老奸巨猾,我告诉你,跑跑要是让坏人给盯上了,你,你就等着吧……
      他笑着不说话,我问跑跑,在这你愿意吗?
      跑跑说,愿意呀,这身衣服都是王叔叔,啊不,王经理给我买的。
      我小声问她,他给你开多少钱啊。
      跑跑也小声说,一个月……两千五。
      我大声说,这么点?
      其实我心里觉得这真的不少了,但嘴上可不能说,我得给跑跑争取多点。
      我瞪了王铮一眼,仰着头问他,我家跑跑身兼二职,这么好一大闺女跑你这来上班,还要为了你的生意牺牲色相,你就给人家开这点钱?
      我感觉到王铮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小姑奶奶,我这后头还有两个业务员呢,这工资太高了,人家能干吗……
      跑跑突然从前台里出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嘿嘿”地笑着。
      我说,行啊跑跑,亲人本事见长,不淌哈喇子了,不是偷偷练了吧?
      跑跑悻悻地回到柜台后头,我悄悄跟她说,你可得替简阿姨看着点这个大叔,他要是有什么毛病,就马上汇报,知道吗?
      跑跑点点头,王铮突然开口道,说啥呢,说啥呢,我都听见了。
      我说,就是让你听见。
      王铮说,好了,也到中午了,走,领你俩吃饭去。
      我问,吃什么?
      他说,对面,华梅。
      我看了一眼,他说的是华梅西餐厅。
      跑跑跟我都很高兴,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吃西餐,不过进了门,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这地方看起来很高档,最关键的是,电视里他们吃西餐都要用刀和叉,不让使筷子,刀叉我没用过,有点害怕,怕丢人。
      我仔细回忆着,并在心里默念:左手叉,右手刀,左手叉,右手刀……
      入座之后,果然,面前放着洁白的盘子和刀叉,镶着银边,看起来就很漂亮。跑跑摆弄着它们玩,我看像王铮,他也微笑地看着我,我心想:这大叔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吧?
      红色的桌布,昏黄的吊灯,还有充满异域风格的雕饰与石像,这些都吸引着我和跑跑的目光。不一会,菜上来了,服务员说有红菜汤、奶油面包、罐焖虾仁、黑椒牛扒、炸鸡翅……
      他走后,我跟跑跑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她先动手,用叉子去叉大虾仁吃,我注意到,她是用右手拿的叉子。
      完了,我心想,她拿反了。
      这时候王铮开口,跑跑,刀叉不是这么使的哦。
      我暗自叫苦,这大叔果然出来显威风了。
      他说,来,跟我做,左手拿叉,右手拿刀。
      我俩照做。
      他接着说,放到盘子两侧。
      我俩也照做,但心有疑问,放下干嘛?
      他用刀把我们三人的牛排全都切成了长条,然后竟用手去抓起一条,蘸着调料就那么吃下去,然后又抓起面包,蘸着奶油吃。
      他说,吃吧,还等啥呢?
      跑跑笑了,马上也徒手上阵,抓起牛排条塞到嘴里,我更是不能落后,吃的时候不小心把叉子碰到了地上,我也没捡。
      王铮问我俩,好吃吧?
      我俩说,嗯,好吃。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如果简阿姨能做这个男人的妻子,也不错。
      临走的时候,跑跑偷偷跟我说,晴儿姐,我终于知道这玩意为啥叫“吸餐”了,原来吃完之后要挨个手指头吸一下。
      我大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对她说,好好干,缺什么就朝那大叔要,他给你发工资你也别省着,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知道吗?
      跑跑点点头,她的笑容美极了,我觉得自己如果是个男的,非得娶她不可。
      因为福利院我的床位已经给了别人,所以晚上我是自己在徐大爷家睡的,徐大爷则住在医院,我看得出,他平时嘴上不说,其实对徐大娘感情还是非常深厚的。
      第二天,我又去了学校看哈妹他们,临近中考,他们时间很紧张,我买了不少好吃的,告诉他们好好复习,便离开了。
      回到家我突然想到,手里有现成的资源,为什么不让徐嘉俊帮他们辅导辅导呢,这样不就会简单许多了?
      我马上给他发了短信:大学生,我有一帮弟弟妹妹要中考了,你能不能给辅导一下。
      他回:晴儿姐,你这是为难我啊,高考的东西我都忘没了,中考的更别提了。
      我发:你一个大学生,学过的知识那么容易就忘了?
      他回:别说我不行,我估计所有大学生都白费,去了也是误人子弟。
      我发:废。
      他回:……
      这一周里,除了找跑跑和哈妹玩,我还找王铮要了一瓶红酒,用我们那的话讲,叫“熊”来的,也就是“熊人”的熊,“熊人”就是欺负人的意思。
      例句1,王铮对简阿姨说,你家小晴晴熊了我一瓶400多的酒——这是简阿姨打电话告诉我的。
      例句2,简阿姨对我说,你别老熊你王叔叔——我回道:简阿姨你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这是要成啊?
      后来简阿姨不说话了,但我心里全都明白了。
      言归正传,我把这瓶酒送给了赵辉的父亲,他还是经营着那家麻将馆,对我挺热情的,但毕竟没什么话,坐了一会儿我便走了。
      说起来我是有点失落的,那几天,我给赵辉打的电话他都没接,短信也没回,最多就是一句“有时间再说”。我不停地劝诫自己:我不能生他的气,不能烦他,他工作已经够累了,如果有多余的时间能让他睡一会,也比跟我发短信强。
      我是这样想的。
      徐大娘出院后,我索性不想了,开始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简阿姨找到了归宿,哈妹他们升学有望,跑跑也有了好去处,而我,工作很安逸,这一家子都是好人,赵辉呢,虽然相隔两地,但我们彼此相爱,他的事业也处在上升期……
      我觉得自己就像活在蜜罐子里的一颗糖,幸福极了。
      2009年9月。
      齐铭姐终于考上了大学,哈妹、光明和小小上了省重点,松江和富元上了市重点,此时他们都在军训。我至今也忘不了听说他们考学成功时的那种兴奋感,就像是我没做到的事情被他们做到了,我也就满足了。
      徐大娘的身体情况起伏不定,我能感觉得到,她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有的时候连徐大爷都不认识。可她念叨“动物园”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徐大爷终于说出了真相。
      原来,徐大爷跟徐大娘年轻的时候,就是在哈尔滨动物园认识的,徐大爷是跟战友去玩,而徐大娘则是跟家里人,当时一张票只要两毛钱,凭军人证则免费。
      徐大爷说的时候眼睛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时间隧道那么远,他说,她刚开始有病那时候,就说想去动物园,我知道她是想再去看看,可这么些年了,到底也没去上,事到如今,就算了吧……
      我点点头,回房间去了,但我看到徐大娘盯着那些动物海报的眼睛,就像孩子一样,我于心不忍,一个大胆的想法萌生出来,我要带徐大娘去一次动物园,完成她的愿望!
      因为目前手下能利用的资源,只有大学生一个人,所以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说了,他很同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爸妈不同意让奶奶再去一次动物园,因为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交给了他第一个任务:先去医院问问大夫,像徐大娘这种情况能不能去,毕竟安全第一。
      一天过后,他打来电话说,晴儿姐,我这今天才想起来,哈尔滨动物园早搬迁了,现在在高速公路边上,名也改了,叫北方森林动物园。
      我问,那大夫怎么说?
      他说,大夫说像我奶奶这种情况多出门走走是好的,但是别出远门,尤其像动物园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万一出点什么情况,那就不好办了。更何况,大夫还说忌惊吓,万一被什么动物吓着了,后果也挺严重。
      我叹了口气,说道,那没办法了,大夫都这么说了。
      他说,办法还是有的。
      我问,什么?
      他说,晴儿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想了个招,动物园不是远吗,你也没时间,那就我去,用DV把里面的场景和动物都拍下来,到时候再放给奶奶看,这样不就行了吗?
      我想了想,反正徐大娘有点糊涂,估计她也看不出来,我说,行啊,大学生就是大学生,想的方法都这么好,那就交给你了。
      徐嘉俊说,好嘞,我这就去找同学,你等好吧!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小弟,他还是挺任劳任怨的,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他,挺多事真办不成,无聊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没遇到赵辉,我会不会答应他呢?
      我赶紧摇摇头,瞎想,真是女人的通病。
      大学生的办事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仅仅两天,他就带来了动物园全景游览的录像,用他的话说,脚都快走折了。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让录像在电视上播出的,总之,趁徐大爷周末去超市,我们开始实行这个“伟大”的计划。
      我把徐大娘扶到轮椅上,正对着电视机,冲大学生比了个手势,影像马上冒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略带非洲风格的三角形木质大门,上面挂着“北方森林公园”的横匾。门里面是巨大的停车场,周围绿树环绕,青山耸立。这时徐嘉俊走过来小声对我说,之后走路的部分我都拜托同学帮我剪掉了,直接看动物,要不时间太长了。
      果然,紧接着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动物场馆,其规模和数量都远超我的想象,以前我一直以为动物园就像一个笼子,里面关着几只大象长颈鹿罢了,没想到竟如此壮观——每一个种类科目都有自己的展馆,鸟语林、猴山、灵长类,还有狮、虎、熊、狼……竟然还有极地动物,企鹅、北极熊什么的。
      别说徐大娘,就连当时已经18岁的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徐嘉俊在一旁说,是挺好的,你别看我是哈尔滨人,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去。
      我点点头,他说,晴儿姐,我看你挺喜欢的,要不改天咱们再去一次?
      我说,算了,我得照看你奶奶,哪有时间。
      他耸耸肩,转脸看向徐大娘,已经看了20多分钟,她可能是累了,头歪到一侧睡着了。我想,徐大娘可能是回到从前了吧。
      我俩把徐大娘重新放到床上,徐嘉俊对我说,晴儿姐,大学里没有像你这么善良的人。
      我想挖苦他,可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只是笑笑。
      徐嘉俊走后,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赵辉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我的短信了,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只要静下来,便满脑子都是他,赵辉,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在想我吗?
      然而,我的这些小女子心思,比起半个月后发生在徐大爷家的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天我一觉睡到天亮,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徐大娘几乎每天都要起一次夜,想到这些的我马上精神起来,跳下床跑到徐大娘身边。她看起来还蛮正常,我伸手去摇晃她的手臂,却没有反应。
      我有点慌了,不断地呼唤着徐大娘的名字,并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我愈发紧张,手指不自觉地靠近了徐大娘的鼻子。
      突然我收手了,我不敢,我不敢用这个方法却判断眼前的情况,我大力推开门去叫了徐大爷,并马上拨打了120。
      徐大爷显得比我还惊慌失措,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次的情况,比上一次要恶劣得多。
      那是我第二次坐救护车,而这一次,徐大娘却没能醒过来。
      虽然徐大娘也被推进了抢救室,但之后我才知道,那都是为了安抚家属而例行公事罢了,徐大娘早在半夜的时候,就停止呼吸,安静地离开了,原因是突发性脑溢血。
      我永远都忘不了,徐大爷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竟脱力般的直接跪倒在医生的脚下,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去扶他,而他们的脸上,也遍布泪水与痛苦。徐嘉俊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则在他的旁边,记得上一次我们也是这样,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
      但那时我们是等待,而此刻,却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去面对。徐嘉俊在默默地哭泣,我也是,我从未想过一个生命就这样在我的眼前悄然而逝,要知道昨天那还是好好的。昨天徐大娘还和我吃着同一块苹果,听着听一个广播,我跟徐大爷还笑着说大娘吃的一天比一天多了……
      我对生老病死这四个字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字面意思上,我真的无法想像,也不敢相信,生命的脆弱。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殡仪馆出殡的家属一拨接着一拨,里面的工作人员也熟练地背诵着悼词,接着是火化,骨灰暂存,只有当一切都结束了,又回到家中,徐大爷静静地望着那张早就照好的黑白相片,我才意识到,这份安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一个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唯有亲人,才能让我们感觉到宁静和祥和。
      这时候庆赫叔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我知道那里面是钱,连忙摇头。
      他说,你先别急,听说我。嘉俊都告诉我了,你们俩领老太太看动物园的事,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道理。老人啊,有个说法,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有感觉的,这时候他就会有那么一个念想,可能是回老家,可能是去什么地方,可能是见个什么人,算是个遗愿吧。可这个愿望要是达不成,他的心里就会有一口“气”,有这口气在,就能多活两天,咱们俗话叫舍不得死。可要是愿望达成了,这口气也就不在了,人走的也就快了。
      他说得很平静,可听到这番话的我,眼泪却突然落下来,原来是因为我的自作聪明,才害死了徐大娘,我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从衣兜里拿出纸巾擦着我的眼泪,说,好姑娘,不怪你。我妈跟我爸就是在动物园认识的,这我知道。她早就想去动物园,这我也知道,可那时候我们就想,吊着她这口气,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可现在我想通了,我妈有病这几年,每天活动不了,没少打针吃药,挺遭罪的,是我们太自私了,如今她老人家走了,也算享福了。姑娘,多亏了你,完成了她的愿望,这样我们才不至于太后悔,我得谢谢你。
      说完,他竟然朝我鞠了一躬,我连忙扶他起来,这个礼,我真得受不起。
      他接着说,这大半年多亏你照顾老太太了,这点钱没别的意思,就是我们对你的感谢,你收下吧。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我知道他不是不悲伤,而是被接连几天的操劳弄得精疲力竭,我收下了钱,也收拾好在这里的行李,临走的时候,徐大爷叫住我,跟我说,小晴儿啊,给你大娘磕个头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唰”地掉下来,吊唁是有规矩的,外宾只能鞠躬,只有家人才能磕头。
      我重重地给徐大娘磕了一个头,谢谢你,徐大爷,把我当作你们家人,谢谢你,庆赫叔,没有怪我,谢谢你,嘉俊,一直以来陪伴我……
      庆赫叔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对我说,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
      我点点头,却在心里说不,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
      走了很远,眼泪依然止不住地流,我用右手去擦,突然发现,手上丑陋的瘢痕看起来碍眼,可擦起眼泪来,却柔软得很。
      离开了徐大爷家,去哪住,这是个问题,去赵辉家恐怕不行,那只有他爸,那就只能回福利院了,恰巧齐铭姐去读了大学,床位正好空出来,这样我又有机会和哈妹跟跑跑一起住了。
      再回到那屋的时候,仿佛我已经离开了好久好久,连那里空气的味道都忘了。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小伙伴,他们一点都没变,我们依旧是那么好。操场上那些新来的孩子玩着我们从前玩的游戏,看着他们欢脱的笑脸,我头一次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可这种短暂的欢愉,马上被另一种惆怅所笼罩。
      赵辉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音讯的,我曾经致电他的父亲,他说赵辉忙,让我多体谅,可我不解,要忙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连打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一个遥不可及的,模棱两可的,触目惊心的揣测浮现出来,又被我马上按了下去,我不敢想,也不敢说。
      福利院白天只有我一个,我把自己的求职信息填在了中介的表格上,再一次等待消息。我开始疯狂地给赵辉拨电话,但每次都是无休止的无应答音,我祈求着、祷告着,哪怕赵辉接起电话骂我一顿,哪怕他说,你这个疯女人,不知道我忙吗!
      但什么都没有,我站在窗前,一直举着电话的手已经麻痹了,阳光照在脸上,我一点都不觉得温暖,反而感觉它们像是刀片一样掠过我的皮肤,刺痛。
      然而这刺痛让我冷静下来,我想,难道赵辉出了意外?那么,有关人员一定会打给他的父亲,我没有打电话,而是发疯一样地跑到他家。伯父一如既往,他说赵辉前几天才打来电话说一切都好。
      我离开了,我的绝望,就像夜里他家漆黑的楼道一样,深不见底。
      直到一个夜晚,我打给赵辉的电话终于被接起来,我大喊道,喂喂喂!赵辉?是赵辉吗?
      那边穿过来一个软软的声音,喂,您好?
      紧接着是赵辉的声音,你别接……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电话被挂断了,我用我仅存的,并正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作出判断,前一个声音,是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电话是如何掉在地上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的,我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动弹不得,就像是传说中的鬼压床,我的四肢没有一点力气,但我并不苦恼,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动,甚至不想思考,不想呼吸……
      那年,我18岁,停止生长的不仅仅是我的身高,还有爱情。
      不得不说,适应性是人类战胜自然一步步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品质。我也开始适应,开始适应一个被他人抛弃的生活。我告诉了哈妹和跑跑,她们一起骂赵辉,骂他狼心狗肺,骂他人渣,骂他各种难听的话,可我只是不明白,就算他变心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非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哈尔滨等他,难道怕我变成精神病到广州拿着柴刀去报复吗?
      期间,有一份大学食堂的工作来找我,待遇不错,可我拒绝了,我的卡上还有不到三万块钱,这其中包括庆赫叔信封里的那五千块。我不知道钱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七个月前,我还想着攒够10万块帮赵辉做点小买卖,四个月前,我还想着去广州送温暖,几天之前,我还惦记他是不是出事故了……然而事实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赵辉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不论是从感情上、□□上,还是物质上,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给徐嘉俊发了一条短信:你知道哪能喝酒吗,喝完不会睡马路的那种。
      徐嘉俊凭着大学生的敏锐,没有问为什么,领我到了一家酒店,那里面自带餐厅。
      他说,这上面就是客房,喝多了不用睡马路,门口有保安,不会有人找麻烦,至于钱你更不用在乎,我虽然不是富二代,但是没有对象,也不乱花钱,这点我承受得起,菜我都点好了,说吧,你是喝啤的还是喝白的,怎么个喝法?
      我笑了笑,他把我想问的话都先答了一遍,我说,喝啤酒吧。
      他要了一箱哈啤,小声告诉我,别害怕,喝不了可以退。
      当时是晚上7点,酒店位于闹市区,窗外霓虹闪耀。我问他,喝多少可以醉。
      他不答,告诉我,先吃点,再喝。
      我摇摇头说,吃不下。
      一饮而尽,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觉得那东西就像是可乐里兑了辣椒水,味道古怪,口感不佳。我也终于有点体会到为什么人们都要借酒消愁了,原来和牙疼就用拳头打腮帮子是一个道理——以毒攻毒。
      两三杯进肚,我觉得味道好多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脸上热热的,耳朵发麻。
      我说,这东西,跟尿似的。
      徐嘉俊说,没错,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喝酒吗?
      徐嘉俊说,你不说,我也不问,但我能猜个大概。
      我笑道,你猜猜?
      徐嘉俊说,失恋了?
      我说,没意思,哪有一猜就猜到的。说完又是一杯,徐嘉俊不拦我,跟着也是一杯。
      他说,你这么喝,晚上有罪受的。
      我没理他,继续把酒倒满,他也这样做。
      我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样,喜新厌旧,不管多深的感情,只要碰到新的,就一脚把你踹了?
      我不想说的,但酒精让我说了出来。
      徐嘉俊说,我不知道,我没谈过恋爱,怎么,你对象不是在广州吗,他……出轨了?
      我说,出轨,是小,他还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短信,把我当傻逼一样吊着,直到他那个女的不小心接了电话,我才知道。
      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但我不想停,这样很爽。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我已经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徐嘉俊说,那……不会是误会?
      我说,误会个屁……他就是给我踹了,给我踹了……
      我摸了一把脸,不知道那上面是眼泪还是鼻涕,总之全擦到徐嘉俊给我递来的手纸上。我感觉很好,浑身像着火了一样,思维变得敏捷,只是嘴上迟钝。
      徐嘉俊说,晴儿姐,别伤心了,这只能说明他不懂珍惜,你真的很好,真的,离开了他,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我高中的时候也追过一个女孩儿,就觉得她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每天用功读书,就是为了能跟她考一个大学,然后再追她,她也说会等我。结果怎么的,还没高考呢,她就跟另一个小子好上了,打篮球的。晴儿姐,我觉得吧,这个事上男女都一样,咱们把对方当作是唯一,可人家呢,没准只拿咱们当个备胎。我有个室友,对象在离我们不到两条街的另一所大学,那都跟别人好上了,更何况你俩这种情况,离得那么远,能不出事吗。
      我“哇”地哭了出来,停都停不下来,我吼道,徐嘉俊!好你个大学生,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我让你出来陪我喝点酒,你就这么安慰我啊你,还备胎,你才是备胎呢,你是备胎,备胎!妈蛋!
      当时我已经哭得趴到了桌子上,徐嘉俊好像是想起身过来安慰我,却碰倒了什么东西,我只听见一阵碗碟碎裂的声音,接着服务员过来说,不好意思先生,这盘子……
      徐嘉俊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赔,我赔……
      我想抬起头来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已经晚了,我没有那个力气。
      这种感觉很奇妙,意识还残存,只是浑身不受控制,徐庆赫和另一个服务员把我扶进电梯,我听见“梆”的一声,十秒钟之后才反映过来那是我的头撞在了墙上,但马上便没有感觉了。
      我记得自己是像咸鱼一样被甩到床上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徐嘉俊打开窗子,一阵风吹进来,我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翻腾,使尽全身的力气跑进厕所,把头扎进了马桶里。
      呕吐的滋味并不好受,单单气味就让我非常难受了,徐嘉俊帮我按着冲水的按钮,并拍打着我的背。
      吐完之后,我觉得好多了,但还保持着每两分钟呕一次的频率——虽然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我坐在床边上,徐嘉俊还在拍着,我打开他的手,说道,别拍了……再拍又吐了。
      他说,哎,非喝这么猛干啥。
      我想骂他,却没力气,脖子一歪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听见他说,晴儿,我知道我不该问,但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块呢?
      我笑着摇摇头,说,不要。
      我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其实我真的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他说,原计划我是想回寝室住的,但说实话我也有点晃悠了,我就睡旁边这张床,行不?
      我点点头,之后他把我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去了对面那张床,也许是我意识出现了模糊,我听见那边不到10秒钟就传来了鼾声。
      我在心里念叨着,嘉俊,你之所以没有女朋友,只是因为你缺少一点勇气。
      第二天,我俩几乎同时醒来,彼此有些尴尬,利用洗漱的间隔,我回忆了一下最晚发生的事情,和徐嘉俊对我说的话。
      我俩分别坐在自己的床上,他对我说,晴儿姐,还难受吗?
      我问,你是说肚子还是心?
      他笑笑,说,我先上楼下买点吃的吧。不一会,他带回来包子还有粥,我很饿,可才吃了两口,就又吐出来了。
      徐嘉俊说,完了,你这是喝伤了,今天什么也别吃了,我有经验,晚上就好了,多喝点水。
      我点点头,他又问我,那心里呢?
      我说,就那么回事吧,你说得对,我那人家当唯一,可人家拿我当什么呢。我也想开了,说到底无非两个字:腻了。
      徐嘉俊说,晴儿姐,我知道一个能让心情变好的方法。
      我问,什么?
      他说,跟我走吧!
      于是,我们来到了中央大街,逛遍了每一个购物广场,我买了一双叫“热风”牌子的鞋,平底,漆皮,1000多块,刷卡的时候我一点没犹豫,还有新挎包,T恤,毛衣,皮夹克,牛仔裤,还给跑跑和哈妹每人带了一件小外套,总共3000多块。
      赵辉有一句话说得对,女人挣钱,就应该多给自己花花。徐嘉俊很绅士地帮我拿着大包小裹,中午,我们坐在临街的大排档里,他问我,晴儿姐,高兴了吧。
      我说,高兴得要飞起来了,哈哈……
      他数了数手里的购物袋,问我,你这买的也太多了点吧,真是有钱……
      我笑道,我的钱,还不都是你爸给我的。
      他喝着奶茶,我则喝着白水,该聊的都聊过了,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说,大学生,谢谢你哦。
      徐嘉俊摆摆手,说道,没事,晴儿姐,应该的。
      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决定了,我要离开哈尔滨。
      他惊呼,什么?
      我说,离开哈尔滨,去北京。
      他说,为什么走,等等……去北京干嘛?
      我说,起初,我留在哈尔滨,是因为这里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运气好的话,我还想回那个记忆中的小山村看看,虽然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可我渐渐长大了,生离,死别我都见过了,我很痛苦,也很矛盾,我对哈尔滨有感情,却没有那么深,因为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出生的,说起来很可笑,对吧?像我这样的人,又何必钟情于一座城市呢?如果赵辉不离我而去,或许我会在这里终老,但我要谢谢他,是他让我知道了我不能为别人而活,我要为自己而活,大学生,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他点点头,问我,晴儿姐,我听明白了,其实你并不是想走,只是因为这座城市让你伤心,对吗?但这里还有爱你的人啊,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说,我已经想好了,之所以去北京,是因为人们都去那里,那是一座充满梦想的城市,我不想留在哈尔滨,我欠这里的人,太多太多了……
      徐嘉俊不再说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只是不想点破,在心里,我对他说,留着你那份纯真的感情吧,别把它放在一个心被挖走的女人身上。
      临走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帮你买火车票,我点了点头。
      任何形式的宽慰与补救都欲盖弥彰,我明白,徐嘉俊也明白,我这不叫走,而叫——逃。
      在与其他人告别的日子里,我受尽了阻挠,但我意已决,我需要的不是疗伤,而是一片新的天空,相比其他年轻人,我有优势,那就是——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何谈背井离乡。
      我把那个某人曾经赠与我的手机丢到了福利院的垃圾桶里,简阿姨送了我一部新的,告诉我到了那边办张卡就能用,她给我开了一份福利院的介绍信,希望能帮到我,她还说了很多,尽量住单位,尽量跟人合租,尽量别走夜路……
      简阿姨说,过得不好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说,放心吧,我会的。
      我婉拒了任何人的送行,包括徐嘉俊,独自踏上南行的列车。陌生的车厢,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酸涩汗味。这里每天有这么多人奔向那个充满希望的城市,而我,便是其中一员,我要到那里,追寻我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活。
      那天,我158公分,短发偏分,擦美宝莲34号口红,我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个坚强的女人。
      再见了,哈尔滨,再见了,我的亲人、朋友,我的爱情、泪水。
      北京,我来了,如果那有天使,我不需要你的翅膀,如果那有恶魔,我亦不受你的诱惑。
      没错,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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