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事》辛久

4、生子

　　李踞带着这段幸福走上征程，与戎狄交手的八个月内，多次大捷。

　　这年秋天，他与数十万将士凯旋而归。途径凉州城时，有人快马加鞭而来，跳下马，来不及整好衣冠，便将柳柳即将临盆之事告诉李踞。李踞当即调转方向，不往皇城，偏往府邸跑。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见一骑飞出行军队伍，在夕阳的照映下，踏碎一地霞光。

　　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如巨浪般向他扑去，又像野兽冲入他的心房，咚咚乱撞。至于庆功宴一事，早已从李踞的脑中抹去，然而对于新生命的到来，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拿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骑至府前，他翻身下马，重重推开大院的门。门发出深沉的低吼，门内传出喧哗的人声，侍女们焦急地来回奔走，没有人注意到李踞的到来。

　　他抓住一个婢女的手腕，问道柳柳如何。婢女吓得浑身抖索，直愣愣地盯着他，哑然失声。不祥的念头浮上他的心房，慌乱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中，被无限放大。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时，主屋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个略上年纪的妇人，对候在门外的侍女嘀咕了几句。眼看妇人就要转回室内，他大步上前，高声问道：“夫人可好？”

　　产婆怔了两瞬，如实答道：“是难产，将军。”

　　李踞的脑袋嗡地一下懵了，紧接着一阵晕眩，脚下险些没站稳。产婆不再多言，立马折身回屋，将门扉合紧。而门外的李踞，此时就像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处，眼不转，话不语。从他身边经过的侍女，也不敢声张，只是捧着清水进，血水出。李踞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目光落在一棵青翠的树苗上，停滞了，仿佛找到了暂时的依托。

　　李踞在门外守候到深夜，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响亮如破晓的利剑，有力地刺破寂静的夜空。产婆将孩子裹在锦被中抱出，欣慰地看向他，庆贺道：“将军，是个男孩。”

　　李踞接过孩子，小心地掂了掂，面上却没有喜色。他问：“夫人呢？还好吗？”

　　“身子很虚，老身不敢担保。”

　　产婆离开后，李踞抱着孩子走入屋中，床上的人儿睡得极沉，虚弱得像单薄的白纸，嘴唇见不到丁点红润。李踞坐在床沿，犹豫不安，看着她的睡颜，既不愿出声惊扰，又怕她就此睡了过去，从此天人永隔。他的内心不断挣扎，直到东面响起鸡鸣，黎明逐渐驱散了夜色。

　　柳柳醒转过来，轻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刚刚大梦一场。

　　“柳儿？”李踞轻问。

　　柳柳吐不出声，只是鼻翼微动。她将手从被褥下伸出，李踞赶忙握住，牢牢地攥在手心。
　　“李郎。”她艰难地开口。

　　“我在。”

　　柳柳的面上有了些许笑意，但转瞬即逝，她突然着急起来，唤道：“将军！”

　　李踞第一次听她如此唤他，言语里多了郑重，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应道：“我在。”

　　“妾身......想请求一件事。”李踞点头示意。

　　“妾身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叫光。往后，我们的孩子，他会是光，带来希望，像将军那样......照耀这个国家与妻儿。”

　　李踞从夫人的话中，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连忙堵住她的嘴，说道：“你会没事的，柳儿。”

　　柳柳摇摇头，滑下泪，她哽咽道：“将军，要珍重。妾身会守护将军，和光儿的。”

　　她的目光移向紧闭的门扉，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那道门。李踞会意，将门轻轻推开。黎明的晨光，正稀薄地洒在一株青苗上，枝桠在风中颤抖，用孱弱的身躯承受起落幕的繁星。

　　青苗的影子穿过昏黄烛光，倒映在她乌黑的瞳仁中，她浅浅地笑，眸中有了生机。

　　“将军出征当日，妾身去郊外的山庙上香，见庙前一青苗葱郁可爱，便挖回来种在屋前。苗儿有灵性，护佑将军平安归来。待妾身归天后，便化作树魂，藏身在这株树苗里，看我们的光儿长大、懂事、成家、立业，如此甚好。”她一口气道尽了许多话，却不觉得累，含泪的眸子闪着亮光，如阳光洒在波光鳞鳞的湖面上，折射出的一小点一小点光芒。

　　“我这一生，尝尽了将军的爱意，又有儿孙留下，如今离开，不算遗憾。只是，只是......”柳柳抓紧李踞的手，指甲掐入肉中，努力说完最后一句话，“想守护将军更久，不愿将军孤单。妾身化作魂魄后，摆脱□□的束缚，从此将军去哪里，妾身便追随到哪里，所以，将军要更好地活下去，将光儿抚养长大。”

　　李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几乎窒息。他的手被用力一握，随后力道消失，渐渐疲软下去。他倾身上前，拥住，甚至箍住自己的爱人，用尽所能地将她的温暖保留得更久。但是清晨总会到来，夜色不能永久。

　　武陵二十八年秋，镇远将军妻，卒，葬于城外山北。百里树荫，一长方土丘，一将军手刻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