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事》辛久

2、梨花姑娘

　　自那以后，少将军再也没见到柳柳从这道门后走出来，或进去。柳柳向父亲请求，另住别院，只是照旧去学堂念书。少将军摸不清柳柳去了哪里，也不好意思开口问父亲，只能在学堂里看柳柳捧书默读的侧影，心里想着该怎么与她搭话而不失分寸。

　　这件事少将军始终没能想出个眉目，似乎打小起就嘴拙。不过生在武家，有一副好身手，他捉了只蓝翅膀的蝴蝶，捂在手心里呵护着，跑到柳柳身后喊她回头。

　　他将合拢的双手分开一条缝，接着慢慢摊开手掌，蝴蝶一动不动地躺在掌中。他有些沮丧，以为蝴蝶死了。他吹了吹蝴蝶的翅膀，企盼它能活过来，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飞舞。

　　奇迹听得懂心里话，蝴蝶颤了颤翅膀，轻盈地飞出手心，像天空中落下的一小片湛蓝色，在散发着墨香的书页上跳动。柳柳拎起一页薄纸，微晃着，蝴蝶被抖上空中。她轻轻地笑，他也看得望神。直到先生进来上课，他的目光仍然流连在那只美丽的精灵上。

　　“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柳柳，你来解释下何为宗庙之礼。”

　　柳柳的心神都安在蝴蝶身上，对于先生的问题，倒是支吾着不能作答。

　　“李踞，你来回答。”

　　李踞站了起来，然而沉默成一片死水。

　　先生指了处墙角让二人罚站。柳柳站在那里，低头不语。李踞趁先生不注意，挨近柳柳，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柳柳吃了一惊，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少将军......”柳柳把声音压得很低，细弱蚊蝇，生怕让旁人发现。

　　他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不敢回应，只是这般半藏半掩地拉着手。既怕弄疼了柳柳，又怕不经意间把她的手放走。柳柳见李踞如石头般僵着不动，像是打定了注意。她的面上红了红，不再看他，而是别过头看向半掩的窗外，心思却全落在那个人的手上。

　　时光一晃便是数年，李踞二十岁时，在府里行冠礼，排场并不亚于皇子。府里大加操办，甚是隆重。受邀的官员纷至沓来，见少将军年轻俊貌，谈吐得礼，先前对于排场的种种非议，也就自然退去了。

　　加冠礼结束后，不少礼品送抵将军府，朝中大臣纷纷想将女儿嫁给他唯一的儿子。老将军为了儿子的婚事，整日愁眉不展，与夫人攀谈数日也没有结果，只好叫来儿子，听他的想法。

　　“踞儿，诸位大人送来各家千金的画像，你且看看。”老将军将一摞画轴放在案上，一一展开给儿子看，“若论身家，右丞相的次女当属不二之选，品貌来看，礼部尚书之女更合我意。你娘看上太史令的长女，她的才学也是不在话下。踞儿？为父的话还没有说完。”

　　李踞起身对父亲一揖，说道：“父亲，我想娶柳儿。”

　　老将军一怔，沉默良久。

　　对于儿子和柳柳的事，老将军有所耳闻。府中的婢女常在背后谈起，这些闲话若是被他听见，说话的婢女是要挨罚的，尤其是夫人身边的侍女，十多年来一直噤口，不言此事。

　　“踞儿，柳柳是个好姑娘，但是此事需要你母亲答应，为父才能着手操办。”

　　李踞找到母亲，他推开母亲的房门，侍女正在给母亲喂药。

　　朱夫人见儿子来了，于是摆了摆手，让侍女把药碗搁下，稍稍前倾着身，问道：“踞儿，父亲问你的话，可有眉目了？”

　　李踞本是想好许多说辞，说服母亲，接纳柳柳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当他面对母亲支撑起虚弱的身子，眼里扑朔着欣喜又期待的光彩时，他心头一梗，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母亲是决然不会答应的。

　　李踞没有因此退缩，但也无法看着母亲的眼睛说话。

　　他将对父亲的答复，原封不动地陈述了一遍：“我想娶柳儿为妻。”

　　眼下屋内只有一老母，一少子，一持碗的侍女，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过了片刻，朱夫人猛烈地咳嗽起来，呛得直不起腰，她抬手止住前来抚背的侍女，断断续续地对儿子说：“母亲何尝不想见到，踞儿你，娶个称心如意的女子......只是柳柳那孩子能帮你的，太少......母亲，不放心。”

　　“母亲。”李踞扶住朱夫人躺回榻上，朱夫人用残余的力道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眼里并无严厉之色，而是慈爱又温柔地看向她的儿子。不一会儿，朱夫人的眼角流下泪来，她渐渐松开手，在儿子的手背上轻轻拍打，说道：“去吧。”

　　李踞紧抿着唇，沉默片刻，抬头看向他的母亲，眼底竟也泛起泪意。

　　“谢母亲。”他说完这句话，匆匆起身夺门而出。

　　李踞拜别母亲后，心里既是难过又是欣喜，他朝别院直奔而去。今早有侍女告诉他，别院的梨花开了，开得很漂亮。这让他很高兴，因为他的柳柳，最爱梨花盛开的夜晚。

　　李踞来到别院时，弦月初升，轻巧地挂在梨花枝头，月辉如白玉般铺洒在地上。他走进院中，闻见满园花香，抬头只见梨树开得茂盛，繁坠的花枝探进廊中，一缕带着清香的晚风吹过，洁白的花朵悄然飘落，俨然成了曲折的□□。

　　李踞走在梨花铺就的小径上，缓慢且从容，生怕踩碎了脚底的芬芳。他来时有意，但此刻，身心都不自觉地融入这片花海，甚至伊人的出现，都让他看作院里的一道景致。只见远处掩映在树影下的女子，穿着一袭轻薄的白纱，像是夜来的清风，远年的流水，浸润在如梦如幻的香雾中，那不是柳柳，还会是谁？

　　他许久没能从这番景色中醒来，直到听见温软一声：“李郎。”

　　李踞回神看去，见柳柳的手心里托着只雀鸟。鸟儿嫩黄的羽翅耷拉下来，小红脚被长长的绒毛盖住，似是负了伤般站不起来，只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打量着他。

　　“李郎，帮我把它放回巢去可好？”

　　李踞走上前，仰头见梨树有一人半高，而鸟巢偏偏筑在树冠上，在月影下随着大树摇晃。

　　“柳儿，我抱你上去。”李踞蹲下身，抱住柳柳的双腿往上托举。

　　柳柳很轻，像纤弱的柳枝般，够到树冠的最高处。她听见巢里雏鸟的叫唤，叽叽喳喳分外热闹。她将受伤的鸟儿慢慢放下，雏鸟们伸长脖颈争啄她的手背，模样让人怜爱。

　　她本想多看两眼，但仍说道：“李郎，放我下来吧。”

　　李踞将她放下后，两人握着手说了会贴己话。讲到朱夫人的病时，李踞不再说下去，右手拂开柳柳微蹙的双眉，说道：“我娘同意了，嫁给我，柳儿。”

　　李踞对上柳柳的目光，只觉盈盈月光在那眼波里流转，顷刻，便泪如雨下。柳柳并不出声，只是掩面落泪。李踞见不得女孩哭，尤其是喜欢的姑娘，他凑近去拭走她的泪水，却被她在脸颊旁捉住手。柳柳点头哽咽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