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渐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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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还没来吗？”太子丹笑眯眯的，半弯下了身子，凑近秦舞阳，问。
“估计是后悔了，不敢来吧。”秦舞阳淡淡地仿佛陈述事实，不着痕迹地收回望向地平线的目光，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丹身后越来越近的荆轲的车驾。
太子丹没有停下俯身的动作。
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笔尖，因为动作的刻意放缓而产生渐浓的效果。丹弯腰，直接给人一种被禁锢的感觉。一缕鬓角的黑发自然地下垂，在暧昧的呼吸中无风自起，拂过面前男孩精致的脸庞。
丹心里微微一动。
阳光点缀下的双唇莹润剔透，薄如芍药飘飞的花瓣。
秦舞阳偏头，并没有退让。黑曜石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着丹，其间只剩下坦然，像春日的阳光般透过敞开的门扉，照亮每一丝染尘之境。纤长的额发随意地散乱着，不知为何……带上了撩人心弦的妖冶。
“那太子殿下都不派人去请他吗？”秦舞阳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猛地惊醒了丹。丹下意识地再看了秦舞阳一眼，却不确定刚才他脸上一瞬间蜻蜓点水般划过的狡黠是不是错觉。
“真是被你们折腾得没脾气……”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直起身子，在随从或震惊或狐疑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圆场，“半点都没有看透你在想什么——也罢，去请荆轲。”最后一句是漫不经心地对着身边的一个人说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居高临下。
大大出乎丹的预料，随从没有立刻行动，眼中的震惊狐疑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未想明白，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冷笑着响起：
“我荆轲何德何能劳驾太子殿下来‘请’啊……倒是太子没有正眼看而已。”
太子丹突然确定刚才秦舞阳的狡黠不是错觉了。默默地转身，背后毫无来由地渗出一身冷汗。
荆轲风度翩翩，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语气中满满的冷嘲热讽：“……现在去了却不能够回来向太子殿下复命，那是小人吧？如今拿着一把匕首到生死难测的秦国，我留下来，不过是想等我的朋友而已。还是说……太子嫌我动身太晚？那就这样告别也未尝不可。”
始作俑者秦舞阳耸了耸肩，自顾自地将行李放上了车，气定神闲得让人以为令丹颜面尽失的人不是他。
击筑的声音。
正在争执的两人都停下了，充斥着世界的只剩下细碎的乐音，微笑渺远如情人间的呢喃，如风拂过草场发出令人惬意的窸窣，如石子投入湖心漾起的一圈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宫韵起，林钟为叹，主分离。”
秦舞阳坐在车辕上，双脚晃动，偏头打量着击筑的人，淡淡评价。
筑声拔高了一个音调，厚积薄发，像大战前的肃杀，在每人心中引发强烈的共鸣。风声陡然变得疾迅，水波酝酿着波澜，似乎有什么澎湃的感情在平静的表象下翻涌。
“商声转，夷则为律，主征行。”
秦舞阳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击筑者，或者说，高渐离。辨别出他其实很容易，外表温文尔雅像个文弱的书生，击筑的那一刻周围却带上了令人难以直视的风华。他神情漠然，却称不上冷淡，眼底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对世人的悲悯。寂寂寥寥，却很温柔。
与太子丹矫揉造作的刻意阴柔完全不同。天生的与世无争，不凌厉也不尖锐，更像是阳光，纯粹得让人宁静下来，带着沉淀世间一切尘埃的力量。
一切的感情在同一时刻爆发！像是有所预示般，击筑的动作猛地变得有力，筑声不再压抑，以昂首的姿态响彻天地之间，轰轰烈烈。高渐离脸上刹那的柔和被坚毅取代。
“角调入，南吕为音，主勉励。”
秦舞阳似乎能够想起，荆轲向他描述的集市上的场景——
午后喧闹的集市里，炙热的太阳蒸腾雾气，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并肩而行。他们不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放声高唱，悠远的声音在集市回响。
那会是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吧？互为知己，一起笑得肆恣张狂笑得灿烂无比，心中因藏着同样的理想而活的自在坦荡。再冷的脸都会被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感染吧？
筑声忽而变得哀婉。
秦舞阳一愣，惊讶地低语：“变徵？”
在他的预计里，变徵不会这么突兀地闯入，生硬地打破之前的磅礴。雄浑的主调却因为变徵的微鸣而略带伤感。
冷不防地，秦舞阳直直对上高渐离的目光。
那是……不舍……
呵，荆轲渐离的不舍么……
击筑声很自然地转入了羽调，儿女情长的缠绵消失得无影无踪，重而变得慷慨激昂。高渐离以一个骤停的动作收束了终章，余音袅袅，流苏轻晃。
荆轲与高渐离对视，目光坦然。
两个人的表现都很平静，仿佛为素不相识的人出于礼貌的践行。
秦舞阳嘴角微微上扬，透着点凉薄。这样的默契，真是好得让人有些嫉妒啊……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徐徐吟哦出这句话，逆光而立，看不清表情。秦舞阳微眯起眼睛，抬头看着他如雕塑般屹立的身影，有些恍惚。
“刚才太子在打你的主意诶，小鬼。”荆轲驾着车，目不斜视，状似随口一提。
“所以你生气了？”秦舞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话题退回去。
荆轲一副被噎到了的表情。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何总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痛苦之感？
说起来为什么自己的脚还被秦舞阳的石头给砸了？！荆轲猛地想起了什么：“喂，小鬼，是你在丹面前说我坏话的吧？”
“没错，我可是为了映衬出你将来的勇敢啊。”秦舞阳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
荆轲斜着眼打量着秦舞阳，后者大大方方坦然无比。
荆轲很早就发现了，秦舞阳是那种需要细细品味的佳茗，初见带着冰雪般遗世独立的清冷，越是走近他，越能看出独特之处——原来空灵澄澈的外表是一个多么具有欺骗性的东西，那下面分明就是一肚子黑得可以滴出墨的坏水啊！
就像现在，毫不掩饰地勾起了嘴角，带着恶作剧成功般的狡黠，偏偏和那云淡风轻的气质没有丝毫违和感……黑色的眼睛里带上了别样的色彩，这种稚气是荆轲从未见过的。
也许小狐狸更适合来形容他？
不知为何，荆轲起了些许逗弄的意思。
“小鬼，你怕了没？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哟~”没错，最后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波浪线。
秦舞阳淡淡地扫了荆轲一眼，连鄙夷的神情都欠奉，语气平平：“刺秦或者荒郊野外也没有你这一脸‘我是坏人’的模样可怕吧？我现在好像确乎是怕了。”
荆轲默默捂脸：“竟然就这样毫不在意地打击了我的自信……”
秦舞阳没有在理他，单手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墨色瞳孔如一面明镜反射着整个世界的虚影。车子在乡间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微风带起蒲公英飘飞的小伞，大片的菜花闪着耀眼的金色。
过了很久，车外的景象一直没变，秦舞阳轻声说：“如果，你发现秦国的百姓都过得很好，而不是预料中的颠沛流离……”
“那下辈子，我带着你和高渐离去秦国吃狗肉，怎么样？”荆轲脱口而出，笑声爽朗。
秦舞阳回头，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努力跟上这个怪物的思维，过了好久：“别咒你家高渐离了，他在这辈子潇洒地活着呢。”
荆轲默认了“你家”二字，呵呵笑得一脸灿烂：“反正如果我死了，他肯定会接替我的任务，并且嘴上绝对不会承认是为我报仇的。”
“……”
“他就是那种明明关心你，还闹别扭的人啊……”
“……”
“应该是的吧，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他也是为我击筑一曲，死活不肯承认找到知己呢……说不定他会在我死后，吧铁锤藏在筑里，然后进乐，趁秦王不注意……”荆轲谈到高渐离就开始眉飞色舞，偶一回头，才发觉秦舞阳没了反应。长长的羽睫打下的阴影遮住了那一片幽深，气息微弱，有些不禁风的样子。
睡着了？荆轲挑了挑眉。他勉强想起来，昨天晚上这个小鬼貌似陪他到很晚，不厌其烦地听他唠叨，替他续酒……
不过这真是“怕”的表现吗？荆轲无奈地耸了耸肩。
以他大条的神经，自然不可能做什么诸如盖衣服的动作，能有“这样会受凉吧？”的念头一闪而过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抬头，看着远方青山如黛，笼烟生寒，几只孤雁影影绰绰。
不过还是……真像啊。
你和他，真像啊……
“小鬼，你若不上这陌路的马车，将来必定是那些逐鹿者之一吧……”
话音很轻，最终隐匿在孤鸿的鸣声中。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渐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