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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荆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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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明日若是知道我和副使在刺秦前一天见面对饮,他会怒发冲冠的……小鬼,再拿瓶酒来。”
时间是晚上,荆轲在燃烧着的炉火前打磨着剑。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一袭白衣无意间夹带着些许豪气与洒脱不羁,修长的身板显示出他的意气风发。此情此景任何人看了都会产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豪爽襟怀。
“不是对饮,只是你一个人在撒酒疯。知道他会生气,那就不要再喝。还有,我快束发了,副使与小鬼的称谓不要切换得那么自然。”秦舞阳淡淡地纠正荆轲每句话中的漏洞,也没多抱怨什么,起身隔着桌子又推给他一小盅酒。
“又没加冠又不喝酒,还不承认自己是小鬼?”荆轲笑着看向秦舞阳,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他的身上散发着微醺的酒气,磨剑的力气却丝毫不减。清脆的磨砺声中,他抬头望月,沉默不语,整个人渐渐笼罩上一种孤寂的气息。
秦舞阳漠然地看着他。他可不觉得这个家伙有借酒消愁、对月抒怀的心绪。从一开始荆轲就没有真正放松过,哪怕喝酒时眉毛都会下意识地皱紧。
斟酌片刻,秦舞阳知道自己没有帮人排遣惆怅的兴趣,于是开门见山,讲出的话一针见血:“你不高兴?”
“圆月,美酒,宝剑,还有一个士为之而死的知己者,人生圆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荆轲爽朗地笑,火光摇曳的阴影正好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并不喜欢你所谓的‘知己者’吧?”秦舞阳的声音依旧淡淡的,透着从骨子里沁出的云淡风轻。每次不痛不痒点到为止,却像厚重的铁锤,无情地在心上狠狠敲下一记又一记。
一瞬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机械般一下一下与砺打磨的声音。磨砺产生的每一丝些微的气流都引得炉火晃动的厉害,像劲风中的残灯,稍一松懈便风烟散尽。
过了很久,荆轲让步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火光渐渐静止,他的表情也显得晦明不定。
“他害得田光自刎啊。”
声音低沉,说不出是后悔自责还是别的情绪。
秦舞阳从一开始就保持了足够的耐心等着荆轲说话,而荆轲也以为这个男孩不会有多余的表情来回应,此刻却看见他趴在桌子上,手中转着杯子,有意无意地说:“就因为这个能让你用酒来麻痹自己?你还逼得樊於期做同样的事呢。”
又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口吻。犹如洞悉一切的神明,故意刺中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痛苦,懒散随意却让人感到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恐惧。
“你在逃避吧,所以你迟迟不肯动身。”秦舞阳的声音很轻很慢,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范围内。清冷的嗓音不知为何带上些许悲悯,“你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这几天你看见他在道义的路上越走越偏。你看见他因为你的一句赞美而面不改色地剁下舞女的手,你也看见他用徐夫人的匕首直接在无辜者身上做实验。我们的太子嘴里说是为了燕国,手里却沾满燕国人的鲜血啊。他能够让你为之效命的资本越来越少,隐忍与谋划似乎都留在了秦国,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怀柔的理智,虽然也将在残酷的杀戮中被一点点抹杀。”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言论有多么的惊世骇俗。更像是人心最黑暗的那个自我,残忍地替你说出你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面无表情,无所不晓。
秦舞阳直直地看着荆轲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荆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与他对视时会克制不住地沉溺进那一片幽深之中,只能强烈阻挡那些随着他的话音而潮水般涌入脑海的记忆片段。
可他还是想起来了。
是在宫廷里的酒宴上,太子笑着让侍从呈上舞女鲜血淋漓的手,漆黑的眸子映着满殿金碧辉煌,璀璨得犹如夜幕中的繁星:“荆轲既然赞美,想必是喜欢了,这样收着岂不更妙?”
也是在宫廷里,太子一脸欣赏地从使臣手中接过献上的匕首,反握,漫不经心地挥出一道优雅的弧度。使臣在丹飘飞的衣裾中应声倒下,涣散的瞳孔里反射出丹嘴角妖异的弧度……
“不过,你还是下定决心了。”秦舞阳的声音从飘渺的记忆深处传来,语气恢复了特有的淡漠,像是在陈述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之前话音中那丝难以察觉的鄙夷消散得不留一丝痕迹,“就算不是为了太子,为了苍生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说这话时,秦舞阳没有再看他。荆轲也没有表现出要交谈的意思,在片刻的停顿后,重新打磨起剑来。屋子里的气氛凝固在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上,叮当的独奏更显得有些诡谲。
“没错,不这样做我就不是荆轲了。再说,田光不能白死,我无路可退嘛。”荆轲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秦王灭韩破赵我不管,太子不练兵赤手空拳想灭秦我也不管,只是做刺客而已,当成任务好了……不过小鬼,你真的是在劝我吗?怎么感觉教唆我逃跑的成分更居主流?”
秦舞阳低头,像是没有听到。荆轲便也错过了那目光中,不知是嘲讽多一点,还是同情多一点……
“我就说,太子怎么会派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鬼来当我的助手……”荆轲歪头看着秦舞阳,感慨道。
“孩子更能让秦王掉以轻心。”秦舞阳认真地回答。
“那你又因为什么同意?”
“没事可干了。”
荆轲一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秦舞阳背火而立,火光把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精致的脸庞像雨水冲刷过的珍珠般隐隐露出锋芒,却被那一双幽深得令人失神的黑色眼睛极好地掩盖了下去。不张扬也不夺目,却同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荆轲记得太子和他说过,秦舞阳杀人是因为什么弑父弑母之仇。而现在,他也隐约想通了,譬如为什么男孩说话时总是带着一种慵懒的疲惫与疏离。与其说是身处事外的从容不迫,不如说是早已不在乎一切的……孤独啊……
秦舞阳很不喜欢那种推究的眼神,向来如此。略微沉吟,而后露出一个罕见的纯净笑容,问道:“那高渐离怎么办?”
几个字,竟让荆轲有了片刻的失神。而之前,他笑也好沉默也好,健气的脸上从未有过一丝破绽,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秦舞阳的笑容由纯净转为高深莫测。
果然,最后一个心结在这里。呵,让你之前推究我的来历……
荆轲的脸映着跳跃的火光,棱角不再那么分明,身影冗长,像一尊雕塑,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屋子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与磨剑声融为了一体。
那不是错觉。有一瞬间,他磨剑的动作虔诚又庄重,眼底带上了足以融化积雪的温暖。
秦舞阳突然明白了。
因为他想起来,太子丹已将徐夫人的匕首赠与了荆轲,这行刺的前夜,实在没有打磨一柄无用之剑的必要。
他打磨的,是他最珍贵的记忆。
剑柄隐匿处,有人工工整整地刻了“荆卿”二字。
“他为我收尸。”
那一刻,荆轲摸着剑柄,话音有些沙哑,却意外地温柔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