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葵》绿绮琼柯

18、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

　　所有的光亮都被抽离，四面俱是迷蒙的黑雾。重重包围之中，似是身陷迷城。

　　南薇跌撞在黑暗中走着，远远听见有男子焦急的声音：“薇儿到底何时能醒来？已是晚上了！”是熟悉的声音，深沉中带了沙哑，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脑中的图像越来越清晰，小时的受尽挫磨、在含章宫的愉快、翊宁宫里担惊受怕的记忆……一幕幕重叠，最后定格在自己从石阶上滚落的那一刻。

　　南薇费力地咳了几声，嗓子里似有火灼一般，热辣辣的疼，不由轻唤道：“水…水…”守在床畔的胤翎听见，喜得一叠声命人倒了参茶来，缓缓喂了她小半盏参茶，南薇才悠悠醒转过来。

　　看见眼前的胤翎，南薇恍恍惚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分不清哪个才是梦。胤翎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薇儿，没事了，朕在这里。”南薇怔怔的，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平坦如昔。

　　胤翎压抑住眼中的痛惜，轻声安慰道：“不要紧，你和朕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南薇仍是不发一言，呆愣愣地平视着前方，眼神呆滞而空洞。胤翎见她如此，更是心疼：“薇儿，你说话，你说话呀。”

　　南薇回过神来，面上添了几分楚楚：“皇上…皇上…”

　　胤翎轻轻揽过她的肩：“是朕，你别怕。”

　　南薇“哇”的大哭起来，半晌才哽咽道：“臣妾无福无德，不堪为皇上诞育皇嗣，可是…皇上，咱们的孩子他，他好冤枉！”语毕，又伏在胤翎怀里大哭起来。

　　窗外暮色四合，几颗星子悬在天际，兀自发着幽冷的光。胤翎的脸色很快黯下来：“你什么意思？”

　　南薇挣扎着抹去眼泪，抽泣道：“皇上以为孩子是如何保不住的？臣妾在赏花时偶遇宜华夫人，夫人看见臣妾很不高兴，出言侮辱臣妾，还暗讽皇上沉迷女色、流连后宫。臣妾反驳了两句，她…她就将臣妾推下了石阶…”

　　胤翎面色越发阴沉，松开了拥着南薇的手。静贵妃本是候在外间，听得房内哭声，推门进来，闻言愣在当地。胤翎一字一顿道：“是朕疏忽了，听说你小产，慌得顾不上旁的。宜华夫人说你是失足跌落，朕也信了她。既如此，传宜华夫人和懿贵人来。”

　　南薇心头一跳，望向静贵妃，疑惑着颤声问道：“懿贵人？”

　　静贵妃深深看她一眼，点头道：“你出事时，懿贵人也在场。她到底没经过这样事，打发了奴才送你回来，自己却吓着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本宫已叫太医给她开了安神的药。你的侍女绿芙想来是怕皇上治她护主不周的罪，想要悬梁，好在已救下来了，不知醒了没有。没有旁人作证，皇上与本宫也就信了牧兰说的，以为你是失足跌落。”

　　南薇只觉心跳沉沉。千算万算，不想还有个懿贵人瞧见了一切。自己先前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是宜华夫人推了自己，等懿贵人一到，恐怕谎言就要被拆穿，自己故意落胎与污蔑宜华夫人的双重罪名就要败露…到那时，也只得自食苦果，若是供出静贵妃，恐怕更无活路…静贵妃看着面色发白的南薇，抬手将头上凤钗扶正，那金凤在烛火下折射出明晃晃的光，分外刺眼。胤翎不动声色摆弄着腰际悬着的玉挂，一时静可闻针。

　　南薇全身半分气力也无，眼泪又直直从眼中滚落，只哀哀道：“皇上…皇上，一定要替臣妾做主，臣妾好难过，咱们的孩子…我…”她费力说着，泪水簌簌，落在锦被上洇开，不多时被面上已是一片潮湿。胤翎叹气，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就好了，别哭，等事情查明了，朕自会给你、给孩子一个交代。”

　　猗秀殿内，宜华夫人跪在佛前蒲团上，身子微颤，口中默诵着经文。蓦地，手中佛珠“啪”地一声断开，一颗颗圆润的檀木香珠四下散落。宜华夫人吓白了脸，慌乱地去捡那些珠子，却听见身后牧兰焦急的声音传来：“主子！张公公过来传话，说是皇上请您去昆德堂…”

　　宜华夫人动作一滞，方才拾起的香珠又掉落地上，响声杂乱，余音不绝。她闭上眼，半晌方道：“走罢，无论皇上信不信，本宫都问心无愧…他…会信我吧？”

　　牧兰扶起她，搀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寂然，只闻马蹄踏在青石路上的嗒嗒声与车轮转动之声。

　　烛火明灭不定，照在南薇苍白的面颊上。紫苏盛了熬好的药来，胤翎亲手接过，舀起一勺药汤，仔细吹凉后送至南薇唇边。南薇无力地摇头，胤翎不言，手中始终举着那药匙。静贵妃望着南薇，心中发凉。南薇叹口气，终于饮下那勺汤药，皱眉道：“好苦。”胤翎又舀起一勺，自己喝下，垂眼道：“朕陪你喝。”南薇怔怔望着他，木木地与他一同咽下一口口苦得发涩得药。待得半盏尽数喝毕，小禄子进来禀明绿芙醒了，外间又有小太监通报宜华夫人到了。

　　宜华夫人扶着牧兰的手，一步步走来。她走得极慢，月光在她身后倾泻，白如缟素。因着是夜里，她已卸了妆，素着脸，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只用一支溜银簪子束了，别无他饰。身上是一件半旧的月白绉纱云水纹素锦袍，袖口疏疏用银线绣了几朵茉莉花。她走进室内，吃力地屈身：“臣妾给皇上、贵妃请安。”

　　纵是胤翎听了南薇的哭嚷，此时见着略显憔悴的宜华夫人，也觉可怜。又见她左手轻抚在小腹上，小心翼翼的样子，便心软道：“姜初不必多礼，先起身罢，你的身子要紧。”

　　宜华夫人应了，垂手立在一旁。紫苏端来凳子请宜华夫人坐下，宜华夫人摆手道：“不必，本宫不能久坐，一会还得回宫喝安胎药。”

　　静贵妃淡淡道：“这样晚了，你喝安胎药作甚？”

　　宜华夫人皱眉道：“回贵妃话，今日嫔妾散心时偶遇舒良媛，她出言不逊，嫔妾念她同为人母，一时心绪不好也是有的，便几番忍耐。不料她更加放肆，竟放言诅咒嫔妾腹中皇儿！嫔妾不欲与她纠缠，转身想走。大抵她想跟来，不知怎么的却从石阶上滚落…”

　　她还未说完，南薇强撑起身子，艰难道：“你胡说！分明是你…你推了我一把，你成心想害死我的孩子，你…”

　　胤翎打断她的话：“你二人一人一个说法，朕如何定夺？方才不是说绿芙醒了？如此，便传她来。”

　　宜华夫人气结：“皇上明鉴，绿芙是舒良媛的侍女，她的话如何能作数？”

　　胤翎淡淡道：“你不必忧心，懿贵人想来正往这儿赶来。”

　　话音甫落，外头就传来通报声：“懿贵人到。”懿贵人施施然走进，俯身请安。她身着一件雨过天青色轻云纱绣褥，底下是碧罗裙，全无花饰，越发衬出她出水芙蕖般的天成丽质。

　　宜华夫人见了她，舒气道：“总算…妹妹来的是时候…”伸手去拉菀蓉时，菀蓉却回身避开，微微颤抖着退到胤翎身旁。宜华夫人一愣，又听闻身后传来哭声：“求皇上为我家小主做主啊！”回头时，是跌跌撞撞冲进来的绿芙，她进门后便跪下不住磕头，不多时额上已是绯红。

　　胤翎缓缓道：“人都到齐了，绿芙你想说什么，只管说，若是有一句不实，朕必不轻饶！”

　　绿芙哭着应道：“皇上，奴婢今日要说之言，必然尽数属实，否则天打五雷轰！奴婢陪着小主在戏蝶亭赏花，不料宜华夫人也来了。小主向夫人请安，夫人却只作不闻。小主是有身子的人，如何受得住、多亏若葵姑娘求了句情，夫人方才让小主起身。后来夫人出言讥讽小主，言语间直指小主是惑主的狐媚子…小主倒不怕受委屈，只是小主深受圣恩，一心只想侍奉皇上，不敢有其他想头，听了夫人之言，心下委屈，才出言辩白了两句，结果夫人身边的牧兰倒也来夹枪带棒地说小主什么花无百日红…”

　　牧兰急辩道：“皇上别信她胡说！分明是舒良媛讥讽主子许久不见君王面。主子乃是皇上亲册的从一品夫人，怎能由她羞辱？奴婢挺不过，出于维护主子，才那样说了一句，舒良媛又借以讽刺主子圣眷不再…”

　　胤翎皱眉喝道：“够了！你们只告诉朕，舒良媛是不是宜华夫人推下台阶的？”

　　绿芙立刻道：“是，奴婢敢以性命起誓…”

　　牧兰恨声道：“你一个奴才，命有什么可高贵的？分明不是！她自己跌下去的，奴婢看得清楚…”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人，跪下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宜华夫人听得声音熟悉，回头见是若葵，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若葵不言，胤翎道：“是朕传她来的，她是你的侍女，当时又在场。多一个人的证词，总比听牧兰和绿芙在这儿聒噪争执抵用。”

　　胤翎一壁说着，一壁看向菀蓉：“脸色还是这样苍白，想必有什么想言的？”菀蓉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意，轻轻道：“臣妾…看见了…”